凤鸣昭兮

　　翌日寅正二刻，天还未亮透，程砚便起身了。窗外仍是青灰色，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身侧酣眠的昭昭。昨夜缠绵，她此刻睡得正沉，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长睫覆下，呼吸清浅均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他昨夜躺过的位置。

　　程砚心头微软，俯身在她额角极轻地印下一吻，这才蹑手蹑脚地更衣。赵德宝已候在外间，捧着一套内务府标准的六品文官补服和朝冠。穿戴整齐，镜中人虽因早起稍显倦色，但一身鸦青色官服衬得人精神不少，腰间鸾带也勒出了几分挺拔之意。

　　昭昭醒来时，程砚已用过早膳准备出门。她拥被坐起，寝衣微敞，露出白皙的肩颈，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嗓音带着初醒的糯软：“这就走了？”

　　“嗯，辰初要点卯，路不算近。” 程砚走到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再睡会儿。”

　　昭昭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依旧昏暗的天色，撇撇嘴：“这差事……真够折腾人的。” 话虽抱怨，却还是道，“让赵德宝多派两个稳妥的人跟着车。广储司那边，我已让秦嬷嬷递了话给司库常公公，他是我额娘旧识，算是个明白人，不会太为难你。但差事上的规矩，还得你自己守。”

　　秦嬷嬷是昭昭的乳母，亦是心腹。程砚心中感激，点头应下：“我晓得。你且宽心。”

　　昭昭“嗯”了一声，重新滑进被窝，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他：“晚上回来，让人熬了参汤给你补补。”

　　程砚心头一暖，又叮嘱她记得用早膳，这才转身出门。晨风带着料峭寒意，公主府的马车已等在二门外。车厢里备了暖炉和热茶，程砚坐进去，捧着温热的茶盏，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心中那份对新差事的忐忑，竟奇异地被一种沉静的责任感取代。

　　内务府衙门位于紫禁城东北角，程砚验过腰牌，由小太监引着，七拐八绕，来到广储司所在的院落。时辰尚早，院子里已有了人影，多是低阶的笔帖式、库使，穿着与他类似的补服，各自忙碌或低声交谈。见他进来，目光纷纷投来，好奇、打量、审视，不一而足。

　　引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一间公事房前，里面已有一位面皮白净、年约五旬、穿着五品官服的老者，正端坐案后，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簿。这便是昭昭提过的司库常公公。

　　“下官程砚，拜见常大人。” 程砚按规矩行礼。

　　常公公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不冷不热，只微微颔首：“程库掌到了。坐吧。” 待程砚在下首坐了，他才慢悠悠开口，“皇上恩典，擢你为库掌，乃是看重。广储司掌管七库，事务繁剧，最重‘严谨’二字。你初来，先从缎库入手，掌管出入登记、账目核对。这是缎库近三个月的出入档，你先看看，熟悉熟悉规矩。” 说着，推过一摞厚厚的账册。

　　“是，下官遵命。” 程砚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心中亦是一沉。这差事，果然琐碎。

　　常公公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诸如何时点卯、何时核销、账簿如何用印、与各宫各处对接的规矩等等，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程砚凝神细听，不敢遗漏一字。

　　交代完毕，常公公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处理公务。程砚翻开那账册，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某月某日，某宫领用云缎几匹、倭缎几丈、织金纱几板，或因何庆典赏赐某府某样绸缎若干，条目繁多，名目各异，许多织物名称他甚至闻所未闻。旁边还有库存增减、新旧更替的记录，数字庞大，勾连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从头细细看去。起初有些吃力，但渐渐摸到些门道，无非是时间、事项、品名、数量、经手人几项。他拿出当年苦读的劲头，一边看，一边另取纸笔，将不懂的名词、存疑的数字记下，准备寻机请教。

　　不觉日头渐高，公事房里人来人往渐多。有来领对牌取物的太监宫女，有来呈报事务的属下笔帖式，常公公应对自如，偶尔抬眼瞥一下埋头苦读的程砚，见他虽眉头紧锁，却神色专注，并无浮躁或不耐，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午时初刻，有短暂的歇息用饭时间。饭食由衙门饭房统一提供，不过是些粗粝饭食。程砚也不挑剔，与几个同僚凑在一处，默默吃着。同桌的笔帖式们初时还有些拘谨，见他态度随和，问起缎库事务也能答上几句，并非全然不通，话便渐渐多了些，虽不至于深谈，却也透露了些司内人情往来的皮毛。程砚只听着，并不多言。

　　下午仍是与账册为伍。他看得仔细，渐渐发现几处数字似有微小出入，或是记录笔迹新旧不一，像是后来添改。他犹豫了一下，并未声张，只在自己纸上做了标记。

　　待到散衙时辰，已是酉初。程砚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脖颈也僵硬了。他将账册整理好，去向常公公告退。

　　常公公正在用印，头也不抬：“今日如何？”

　　“回大人，下官已粗略看过近三月账目，大体规矩已明，只是其中尚有数处不明，已记下，明日再向大人或同僚请教。” 程砚恭敬答道。

　　常公公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哦？何处不明？”

　　程砚便将记下的几个疑点一一说出，包括那几处数字出入和笔迹问题，语气谨慎，只说是自己初学乍练，恐有看错，请大人示下。

　　常公公听完，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他未立即解答，只道：“账目之事，确需精益求精。你记下的，明日拿来，老夫与你细说。今日且回吧。”

　　“是，谢大人。” 程砚行礼退出。

　　回府的马车上，程砚才觉出浑身疲惫，但精神却有些亢奋。这第一日，虽只是看账，却也窥见了这皇家内务冰山之一角，复杂繁琐，远非想象。但至少，他踏出了第一步。

　　回到公主府，昭昭已在正厅等着。见他面带倦色进来，上下打量一番，眉梢微挑：“如何？常公公没为难你吧？”

　　“没有，常大人……颇为严谨，交代得仔细。” 程砚在她身旁坐下，接过宫女递上的热帕子擦了脸，又将今日大致情形说了。

　　听到他看出账目细微问题并记下请教，昭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却淡淡：“常公公是积年的老吏，最重规矩和细心。你能看出这些，他自然不会为难你。广储司账目经年累积，里头门道深着呢，不急，慢慢学。”

　　正说着，外头报十三爷府上来人了。来的是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恭敬递上一份帖子并一个小巧的锦盒：“给公主、额驸请安。我们爷说，听闻额驸今日初入衙门办差，特备薄礼，恭贺乔迁之喜（指有了官职），并请公主与额驸得闲时过府一叙。”

　　帖子是胤祥亲笔，字迹潇洒磊落，邀他们三日后过府用顿便饭。锦盒里是一方上好的端砚，触手温润，雕刻简约古雅。

　　“十三哥有心了。” 昭昭让赵德宝收了，对那管事道，“回去禀告十三爷，我们三日后必到。”

　　管事应声退下。

　　“十三哥这是……替你撑场面呢。” 昭昭把玩着那方端砚，对程砚道。朝中谁不知十三爷胤祥虽因早年间事一度沉寂，但圣眷未失，且为人豪爽重情，在宗室和朝臣中颇有人望。他主动示好相邀，无疑是向外界表明对程砚这个新额驸的认可。

　　程砚心中感念：“十三爷厚爱。”

　　“四哥那边，怕是也知道了。” 昭昭若有所思，“他性子沉，不会像十三哥这般外露。但既然十三哥邀了，四哥多半也会有所表示。”

　　果然，晚膳后，四贝勒胤禛府上也派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套前朝刻本《农政全书》，并几样南边的精致文具。礼不重，却极合程砚读书人的身份，也显得用心。

　　接连两位重量级皇子的示好，让公主府上下与有荣焉。程砚更感肩上担子不轻，这官身带来的不仅是机遇，更是关注与期待。

　　三日后赴十三爷府的宴请，气氛轻松融洽。胤祥爽朗健谈，丝毫不提朝政，只问程砚差事可还顺手，又说起自己年轻时在兵部历练的趣事，言语间对程砚的踏实颇多勉励。十三福晋兆佳氏也是个爽利人，与昭昭说说笑笑，对程砚亦十分客气。

　　宴罢回府，马车上，昭昭靠在程砚肩头，微醺的脸颊泛着桃花色，眼眸水润，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娇憨。“十三哥人好，四哥……心思深，但待自己人，也是极护短的。” 她低声呢喃，“你如今……也算慢慢走进这个圈子了。以后，这样的应酬不会少……累么？”

　　程砚揽着她的肩，闻着她发间淡淡的酒气和馨香，心中一片宁静。“不累。” 他低声道，“有你在。”

　　昭昭在他肩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应了一声，渐渐睡去。

　　程砚望着车窗外流淌的夜色和点点灯火，心中思绪起伏。衙门里琐碎而真实的庶务，皇子们或明或暗的关照，昭昭日益显露的依赖与维护……这一切，都像细密的丝线，将他与这座府邸、与这大清顶层的圈子，越来越紧地编织在一起。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茫然无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他开始有了自己的位置，微末却实在；也开始慢慢读懂身边这个身份尊贵、性情复杂的妻子，那冷硬外壳下，逐渐为他敞开的柔软内里。

　　前路依旧漫漫，但携手之人已在身侧。程砚觉得，这便够了。他只需一步一个脚印，在这条注定不平坦的路上，稳稳地走下去。为了自己，更为了怀中这个，渐渐将他视为唯一倚靠的、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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