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逃荒记

作者:青奈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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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尘与隘口


      日头爬到正顶时,荒原变成了一口烧红的铁锅。

      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的景物像浸了水的墨画,边缘模糊晃动。青禾的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烤干,只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裹在粗布衣下又痒又刺。她舔了舔嘴唇,舌尖尝到血腥味——嘴唇已经干裂到麻木,裂口反复撕开又结痂。

      念安走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孩子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小脸被晒得通红。青禾每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额头,确认没有中暑的迹象。

      小银子走在最前面,三条腿的步态已经稳了许多。额头那团泥浆在烈日下干结成块,颜色深褐,和身上灰扑扑的毛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那撮白毛曾经存在。它走一段就回头看看,绿眼睛里倒映着灼热的阳光。

      林墨落在最后。他的腿伤好转了,但长时间行走依然吃力。青禾几次想停下来等他,都被他挥手制止了。

      “别停。”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一停就起不来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走着,在荒原上拖出四道歪歪扭扭的痕迹。风卷着沙尘掠过,很快就把那些脚印抹平,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午后最热的时候,青禾看见了第一缕烟。

      那烟从东南方向升起,起初只是极淡的一线,在热浪中若有若无。但随着他们往前走,烟越来越浓,越来越多——不是炊烟,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才会有的那种混杂的烟尘,夹杂着柴火味、汗臭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气息。

      “是峪南关外的流民营地。”林墨走到她身边,眯着眼望向前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青禾的心沉了沉。人多意味着混乱,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那些找小银子的人可能就混在里面。

      又走了一个时辰,烟尘的源头逐渐清晰。

      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营地,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铺展开来。成千上万的窝棚、草棚、破布帐篷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生了霉斑的补丁。营地上空盘旋着成群的乌鸦,黑压压的,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更远处,一道灰黑色的城墙拔地而起——那是峪南关。城墙很高,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关隘大门紧闭,门前空出一大片地,几十个持枪的兵卒把守着,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这么多人……”青禾喃喃道。

      “北地十三州都在逃荒。”林墨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能走到这里的,十不存一。就这,关内还不肯全放进去。”

      他们停在离营地还有半里地的一处土坡上。从这里能看清营地的全貌——人群像蚂蚁一样在窝棚间蠕动,有人在生火做饭(如果那能叫饭的话),有人在争吵,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关门。

      “我们怎么进去?”青禾问。

      “等天黑。”林墨说,“白天太显眼。那些人肯定在营地里安插了眼线,专盯带着狼崽——带着狗的人。”

      他说“狗”的时候看了小银子一眼。幼崽正趴在地上喘气,舌头伸出来,哈着热气。它看起来确实像一只普通的、瘦弱的土狗。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找一个人。”林墨从怀里摸出那块木牌,“营地西南角,应该有个挂着破药幡的棚子。如果那人还在,如果他还认这块牌子……”

      他没说完,但青禾听懂了。又是“如果”。

      他们在土坡背阴处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期间青禾把最后一点水分给念安和小银子,自己只抿了一小口。她偷偷检查了空间里的竹筒——水还是满的,清澈透亮。这个发现既让她心安,又让她不安。

      天黑得很快。荒原上没有过渡,太阳一落山,黑暗就像潮水般涌上来。营地里亮起了零星的火光,远远看去像鬼火。

      “走吧。”林墨站起身。

      三人一狼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朝着营地的西南角摸去。

      靠近营地边缘时,气味先涌过来——汗臭、粪臭、腐烂食物的馊味、伤口的脓血腥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浓得化不开。青禾捂住口鼻,但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窝棚之间的通道狭窄肮脏,地上满是污秽。有人蜷在路边,不知是睡是死。有人盯着他们看,眼神像刀子,在他们身上和包袱上刮来刮去。

      青禾把念安搂紧,小银子紧紧跟在她脚边。林墨走在前面,手里握着那根树枝,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他们按林墨说的方向走,在迷宫般的窝棚间穿行。越往里走,人越多,声音越嘈杂。有孩子在哭,有女人在骂,有男人在争吵。偶尔还能听见压抑的呻吟,那是伤者在痛苦中煎熬。

      青禾看见一个窝棚前,一个妇人正用破碗喂孩子喝什么——那液体浑浊发绿,孩子喝一口吐一口,妇人却硬往他嘴里灌。她移开视线,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到了。”林墨忽然停下。

      前面是一个稍大的草棚,棚前确实挂着一面破布幡,上面用炭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药”字。棚子里透出微弱的光,人影在晃动。

      林墨深吸一口气,掀开草帘走了进去。青禾犹豫了一下,抱着念安跟了进去。

      棚子里比外面更拥挤。地上铺着干草,上面躺着三四个伤患,个个面色蜡黄,伤口溃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蹲在一个伤者旁边,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剜去腐肉。伤者咬着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

      老者听见动静,头也不抬:“没药了,明天再来。”

      “孙伯。”林墨开口。

      老者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深陷,但眼神很亮,像两点炭火。他盯着林墨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愕,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神情。

      “你……”老者站起身,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你是……林家的……”

      “林墨。”林墨点头,“孙伯,好久不见。”

      孙伯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长叹一声,弯腰捡起刀:“你还活着……你爹他……”

      “我知道。”林墨的声音很平静,但青禾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颤抖。

      孙伯没再问,只是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青禾、念安和小银子:“这些是……”

      “路上遇见的,救了我。”林墨简单说,“孙伯,我们需要过关。”

      孙伯的眼神锐利起来。他走到棚子口,掀开草帘往外看了看,然后放下帘子,压低声音:“现在过关比登天还难。守关的刘校尉心黑手狠,一个人头要一斗米,或者等值的财物。没有?那就等着,每天放三十个人,抽签决定。”

      “我有这个。”林墨拿出那块木牌。

      孙伯接过木牌,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他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眼神越来越凝重:“雾山药铺的牌子……你爹连这个都给你了?”

      “他说,如果真到了绝路,就拿着这个来找您。”

      孙伯沉默了很长时间。油灯的火苗在他脸上跳跃,照出深深的阴影。最后他把木牌还给林墨,声音压得更低:“这牌子现在值不了那么多。但……我认识一个管文书的小吏,或许能说上话。不过需要打点。”

      “需要什么?”

      “粮,或者钱。”孙伯看着他们,“你们有吗?”

      青禾的心一紧。他们只剩最后一点炒面渣,还是她藏在空间角落里的。

      林墨摇头:“没有。但我有这个。”他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根干枯的草茎,看起来平平无奇。

      孙伯却倒吸一口凉气:“雾山龙须草?你居然还有这个!”

      “最后一点了。”林墨说,“够吗?”

      孙伯盯着那几根草茎,眼神像饿狼看见了肉:“够……太够了。刘校尉的老娘有喘症,这草能救命。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人。”

      他说完就要往外走,林墨却拦住他:“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说。”

      “有人在找我们。”林墨看了一眼小银子,“找它。说是白额银狼的幼崽。”

      孙伯的目光落在小银子身上。幼崽趴在地上,看起来就是只普通的狗。但孙伯的眼睛毒,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小银子的眼睛,又看了看它额头上那团干结的泥浆。

      “涂了泥?”他问。

      青禾点头。

      “涂得好。”孙伯站起来,“那些人我知道,领头的叫黑三,手下有七八个亡命徒,专在关外抢掠落单的流民。他们盯上你们几天了?”

      “三天。”

      孙伯皱眉:“那就麻烦了。黑三这人很执拗,盯上的猎物不会轻易放手。就算你们过了关,他可能也会想办法跟进去。”他想了想,“这样,你们今晚就住在我这儿。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见那个小吏。只要文书到手,立刻过关,一刻也别耽搁。”

      “多谢孙伯。”

      孙伯摆摆手,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墨:“别说谢。当年你爹救过我全家的命,这份情我一直记着。”他顿了顿,“只是……林家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林墨没回答。棚子里陷入沉默,只有伤者压抑的呻吟声。

      孙伯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他给他们在棚子角落腾出一块地方,铺上干净的干草,又端来一碗浑浊的米汤——真的是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但在这营地里已经是难得的吃食。

      青禾把米汤分给念安和小银子,自己只喝了两口。林墨也推说自己不饿,让给了青禾。

      夜深了。棚子里的伤者陆续睡去,孙伯也靠在墙边打盹。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青禾搂着念安躺在干草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棚子外的营地并不安静,不时传来哭喊声、争吵声,还有巡夜兵卒的呵斥声。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浓得让人窒息。

      她感觉到林墨也没睡。他靠坐在墙边,眼睛望着棚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墨。”青禾忽然低声开口。

      “嗯?”

      “你爹他……是怎么死的?”

      林墨沉默了很久。久到青禾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旱灾第二年,雾山的井干了。我爹带着最后一批药材下山,想换点粮食回来。路上遇到抢粮的流民……没回来。”

      他说得很平静,但青禾听出了平静底下的东西。

      “你呢?”林墨反问,“你爹娘呢?”

      “旱灾第三年,饿死的。”青禾说,“娘先走,爹隔了三天。我埋了他们,带着弟弟出来了。”

      她说得也很平静。在这条路上,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多到已经激不起波澜。

      两人都没再说话。棚子里只有呼吸声,和棚外遥远的嘈杂。

      不知过了多久,林墨忽然说:“等过了关,你有什么打算?”

      青禾一愣。她没想过那么远。这一路上,她只想着一件事——活下去,活到下一秒,下一天。至于过了关之后……

      “不知道。”她老实说,“找点活干,把念安养大。”

      “南地也不太平。”林墨说,“旱灾虽然轻些,但流民太多,粮价飞涨,活计难找。”

      “总能活下去的。”

      林墨没再说什么。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熄灭了。棚子里陷入黑暗。

      青禾闭上眼睛,却依然睡不着。她感觉到小银子挨了过来,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腿。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指尖触到干结的泥块。

      明天。明天就要过关了。

      成,还是败?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无论成败,她都得走下去。

      怀里的念安动了动,喃喃说了句梦话:“姐姐……米饭……”

      青禾搂紧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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