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一斑

作者:倚叶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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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光的棋局(上)


      天光彻底亮透前,林时回到了城隍庙。

      他闩上门,在窗下支起一张榆木矮几。苏芷给的嘉靖竹纸铺展开来,纸面在晨光中泛着象牙般的温润光泽。帘纹清晰,一指宽一道,是典型的江西手工纸特征。

      他从行囊最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锡盒。打开时,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十几块墨——不是完整的墨锭,而是边角料。这是修复师的习惯,收集不同年代、产地的残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林时挑出一块微带冰纹的松烟墨。指腹摩挲墨面,质感细腻如膏。这墨至少有三百年了,胶性已褪,研磨时不会起腻。

      研墨用的是天井接的雨水。水入砚台,墨锭徐徐画圆,墨香渐渐弥散——不是新墨的胶味,而是陈年书籍打开时那种沉静的草木气息。

      墨色渐浓时,林时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普洱熟茶特有的醇厚气味飘散出来。这是昨晚从苏芷那儿带的,五年陈的老茶头泡出的第二道茶汤,色泽红褐如琥珀。

      他以笔尖蘸取茶汤,轻轻点在纸角。茶色晕染开的速度、边缘的过渡,都要模拟自然氧化的效果。太均匀就像作假,太随机又失之刻意。他屏住呼吸,笔尖悬停,等待茶渍渗到恰到好处的深度。

      然后换一支秃锋狼毫,蘸取磨好的古墨,在另一张废纸上试笔。

      墨色落纸,不浮不滞。因为墨老胶轻,光泽是内敛的哑光,像深夜的潭水。这才是经年累月自然氧化的效果——新墨即使用茶水做旧,光泽也总会过于明亮。

      林时闭上眼睛,回忆《蠹简杂记》中那页被篡改的星图。

      苏芷父亲留下的“疑误录”里记载:正德年间某位守秘人,为防星图外泄,故意将“心宿二”与“角宿一”的连线方向偏移了七度。这一改,入口的方位就从相对安全的“生门”,变成了布满翻板、毒箭的“惊门”。

      七度。

      在星图上,只是一根线细微的倾斜。在地下迷宫里,就是生死之别。

      林时提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他整个人沉静下来。不是模仿,而是进入——进入一个虚构的前朝文书官的角色。这人或许有些迂腐,笔迹工整但略显板滞;或许常年伏案,手肘压纸的力道偏重,导致笔画的起收处会有不易察觉的顿挫。

      第一笔落下时,他手腕微微发颤——不是紧张,而是刻意模仿老年人肌肉的轻微抖动。

      星图徐徐在纸上浮现。

      二十八宿的位置必须绝对精确。林时脑中浮现出另一幅记忆——《烬史》附录里的标准星图,每个星官的距离、亮度等级,他都曾一笔一划临摹过十遍。

      但今天,在心宿与角宿之间,那根连线被他刻意画偏了。

      偏七度。

      画完最后一笔时,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

      林时将笔搁下,后退半步审视。

      纸上的星图安静地躺着,墨色沉静,茶渍自然,连纸张因年代久远可能出现的细微翘曲,他都用湿润的宣纸覆盖轻压,做出了仿旧的痕迹。

      几乎完美。

      但几乎不够。

      温知言的眼睛太毒。任何“完美”的伪造,在他面前都是破绽。

      林时沉思片刻,重新提笔,在星图边缘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小字:

      “嘉靖四十三年腊月,雪夜观星,疑心宿有异,记此存疑。”

      字迹故意写得有些潦草,像是寒夜中呵手疾书。墨色也比星图淡些,营造出不是同一时间书写的感觉。

      然后,他从香炉里拈起一点香灰,轻轻抖在未干透的茶渍上。香灰吸附,形成类似尘封多年的自然污迹。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

      巷子里传来人声。王老头的咳嗽,沈三娘搬动桌椅的响动,还有——工匠们列队进巷的整齐脚步声。

      温知言又来了。

      林时迅速将伪造的星图卷起,塞进一个备好的旧竹筒。竹筒本身是真正的老物件,筒身被摩挲得油亮,塞子处有常年开合的磨损痕迹。

      他推开后窗,翻身上了屋顶。

      晨雾尚未散尽,瓦垄上凝着露水。林时猫着腰,在连绵的屋脊上移动。他的脚步极轻,落脚时先用脚尖试探瓦片的稳固,再缓缓将重心移过去——这是小时候跟家里老仆学的,那位老人曾是大户人家的护院。

      到了沈三娘茶水摊的上方,他伏下身。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三娘正在擦拭桌椅。她今天动作格外慢,擦完一张桌子要反复抹好几遍,眼神时不时飘向巷口——温知言的书办处已经开始接待了。

      林时等待时机。

      当三娘转身去后院打水时,他轻轻滑下屋檐,落在茶水摊的棚顶。竹篾编的棚顶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被他用手肘撑住。

      棚子角落堆着几个旧竹篓,是三娘装茶渣用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准备今天当柴烧。

      林时将竹筒塞进最下面那个竹篓的缝隙里,又扯了几缕干枯的茶渣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脚步声。

      不是三娘。

      是温知言。

      这位工部官员今天换了一身藕荷色的便服,手里摇着一把素面折扇,正缓步走向茶水摊。他身后跟着两个书吏,手里捧着测量仪器。

      “沈掌柜早。”温知言在三娘刚搬出来的长凳上坐下,语气随意得像老邻居串门,“听说你家这茶水摊,开了有三十年了?”

      沈三娘的手微微一顿:“回大人,三十三年了。”

      “三十三年。”温知言若有所思,“那你可记得,大概……二十五年前,这巷子里有没有来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勘测地形的官差,或者看起来像风水先生的人?”

      三娘摇头:“记不清了。那么久的事……”

      “没关系。”温知言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劳烦,一碗清茶。”

      他付钱的动作很自然,但那枚铜钱落桌时,林时在屋顶看得清楚——正是昨天从王老头那儿收去的那枚“万历通宝背工字”。

      温知言在用这枚钱试探。

      试探三娘认不认得它,试探她看到这枚与档案馆有关的钱币时,会不会有异常反应。

      三娘接过钱,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大人稍等。”

      她转身去沏茶,动作依旧平稳。

      温知言的目光却落在了棚角那堆旧竹篓上。

      “这些竹篓……”他忽然开口,“看着有些年头了。沈掌柜还要用吗?”

      三娘端着茶碗回头:“哦,那些破得不能用了,正准备扔呢。”

      “既是旧物,可否容我一观?”温知言起身,不等三娘回答,已经走到竹篓前,“工部正在收集民间旧物样本,研究竹编技艺的流变。这些老物件,或许有参考价值。”

      他的手指抚过竹篓的边缘。

      然后,准确无误地,伸向了最下面那个。

      林时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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