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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茶楼
**第七章:风满茶楼**
三日后,巳时。
清河县最大的茶馆“一品香”正是上客的时候。大堂里热气蒸腾,跑堂伙计提着长嘴铜壶穿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正讲到《包龙图三勘蝴蝶梦》的紧要处。
沈青坐在二楼临窗的角落,面前一壶最便宜的茉莉香片,已经续了两次水。
她在等人。
等江知意,也等苏娘子——那个茶馆老板娘,江知意口中“银钱开路,情报自来”的江湖消息贩子。
按照约定,江知意会带来谢衡帮忙弄到的工具和徐大骸骨的进一步线索。而苏娘子,则可能提供关于“龙游商帮”在本地活动的情况。
窗下街道熙攘,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混杂着茶馆里的喧闹,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屏障。沈青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人群,实则警惕着任何可疑的视线。
连日的平静,反而让她不安。
吴师爷虽已下狱,但王知县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阴沉。谢衡的警告言犹在耳,乱葬岗那夜的追杀者,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落下。
楼梯传来脚步声。
沈青抬眼,看见一个头戴破旧毡帽、肩上搭着条脏兮兮汗巾的瘦小“脚夫”上楼。那“脚夫”低着头,脚步拖沓,走到沈青桌边,哑着嗓子问:“这位客官,要擦鞋不?”
声音粗嘎,但沈青听出了熟悉的音色。
她点点头:“擦。”
“脚夫”在她脚边蹲下,从破木箱里取出工具,动作麻利。借着擦鞋的动作,一个用油纸裹得严实的小包,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沈青垂在桌下的手中。
“苏娘子在后巷第三间仓房等你,午时三刻。”极低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工具和你要的旧码头货单,都在里面。小心,最近有人在打听你。”
沈青不动声色地将小包收入袖中,放了几枚铜钱在桌上。
“脚夫”点头哈腰地收钱,退下。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在喧嚣的茶馆里,毫不起眼。
沈青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江知意的伪装越来越熟练,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冷气质,却依然在弯腰擦鞋时挺直的背脊上,泄露出一丝端倪。
她正想着,楼梯口又上来一个人。
这次是个女人。
三十出头,穿着半新不旧的玫红绸衫,鬓边簪着一朵硕大的绢花,手里摇着一柄团扇,未语先笑,眼角眉梢都是市井女子特有的精明与泼辣。她一上来,眼神就似无意地扫过沈青这桌,随即扭着腰肢,径直走向柜台,与掌柜的说笑起来。
是苏娘子。
沈青收回目光,耐心等待。按照约定,苏娘子不会直接与她接触,而是通过江知意传递消息或安排会面。此刻出现,更像是一种确认。
午时将至,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说书先生换了一段《水浒》,讲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满堂喝彩。
沈青准备起身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她刚刚站起的刹那。
三个敞着怀、浑身酒气的汉子,摇摇晃晃地堵住了楼梯口。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疤脸,目光在二楼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沈青身上。
“哟,这不是衙门那位‘女神医’吗?”疤脸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哥几个最近身子不爽利,想请神医给瞧瞧!”
哄笑声起。另外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围了上来,酒气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
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说书先生停了,喝茶的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有好奇,有幸灾乐祸,有畏惧。
沈青站在原地,没动。她袖中的手,握住了那包刚拿到的东西,也握住了贴身藏着的短刃。
“我不看病。”她声音平静。
“不看?”疤脸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贱籍丫头,给脸不要脸!今天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说着,伸手就要来抓沈青的胳膊!
电光石火间——
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旁边一张桌子底下钻出,猛地撞向疤脸的腰眼!是那个“脚夫”!
疤脸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勃然大怒:“找死!”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脚夫”头一偏,毡帽被打飞,露出底下苍白清丽的脸和散落的青丝。
满堂哗然。
“是个女的!”
江知意暴露了。她顾不上捡帽子,一把推开沈青,声音急促:“快走!”
但另外两个汉子已经反应过来,狞笑着包抄过来。一个去抓江知意,另一个再次扑向沈青!
沈青不再犹豫,短刃出鞘,寒光一闪,直刺对方探来的手腕!那人怪叫一声缩手,沈青趁机拉起江知意,就往窗边退!
“拦着她们!”疤脸捂腰怒吼。
茶馆里顿时乱成一团。茶客们惊呼躲避,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三个地痞显然有备而来,配合默契,封死了楼梯和窗户。
江知意被一个汉子扯住了后襟,她反手用肘击对方肋下,却被另一人从侧面踢中小腿,痛哼一声,单膝跪地。
“知意!”沈青心头一紧,挥刀逼退身前的人,想去拉她。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苏娘子,忽然娇叱一声:“哪儿来的狂徒,敢在老娘的地盘撒野!”
她手中那柄团扇“唰”地一收,扇骨尖端竟弹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抬手就朝疤脸面门射去!
疤脸大惊,慌忙躲闪。银针擦着他脸颊飞过,钉入身后柱子上,针尾微微发蓝,显然淬了毒。
趁这空档,苏娘子闪身到了沈青和江知意身边,压低声音:“后厨,快!”
话音未落,楼梯处传来一声清冷的断喝: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动作一滞。
谢衡缓步走上二楼。他今日穿着官服,青底补子,腰悬牙牌,身后跟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差役。他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堂,最后落在疤脸三人身上。
“光天化日,聚众斗殴,扰乱市井。”他语气平静,“拿下。”
差役应声上前。疤脸三人脸色煞白,还想分辩,被差役铁钳般的手按住肩膀,顿时噤声。
谢衡这才看向沈青和江知意。沈青已将江知意扶起,后者脸色苍白,额角有擦伤,小腿似乎伤得不轻,靠着沈青才能站稳。苏娘子早已退到一边,摇着恢复了原状的团扇,仿佛只是个受惊的旁观者。
“谢大人……”沈青开口。
谢衡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落在江知意脸上片刻,又移开:“当街滋事,不论缘由,皆需到衙门问话。带走。”
差役上前,看似要押走沈青和江知意,动作却有意无意地将她们与疤脸等人隔开。苏娘子眼珠一转,立刻上前赔笑:“大人英明!这几位……也是无妄之灾,您看……”
谢衡瞥她一眼:“茶馆损失,自有滋事者赔偿。你,随行作证。”
“是是是。”苏娘子连声应下。
一行人被带出茶馆。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但见是刑部主事亲自拿人,都不敢靠近。
出了街口,拐入一条僻静巷子,谢衡忽然停下。
“你们,”他看向疤脸三人,对差役道,“押回县衙,交给王知县,就说本官路过,顺手逮了几个地痞,让他依律处置。”
差役领命,押着不断求饶的三人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谢衡、沈青、江知意和苏娘子四人。
谢衡转过身,脸上那层官威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你们太大意了。”他开门见山,“茶馆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你们竟敢在那里接头?”
江知意咬牙:“是我疏忽……”
“不是疏忽。”谢衡打断她,目光锐利,“是有人盯上你们了。那三人,不是普通地痞。他们腰间鼓囊,藏着短刃,手上老茧的位置是常年握刀斧形成的。他们是被人雇来的,目的就是试探,或者……当众闹事,给你们安个罪名。”
沈青心头一凛:“谁?”
“还不知道。”谢衡摇头,“但能这么快摸到你们的行踪,对方在清河县的根基,不浅。”
他看向苏娘子:“苏老板娘,今日多谢援手。不过,你那淬毒的扇子,以后还是少用为妙,免得落人口实。”
苏娘子笑容不改:“谢大人说笑了,民妇哪有什么毒扇子,不过是几根绣花针,吓唬人罢了。”
谢衡不置可否,又对沈青道:“江姑娘的伤需尽快处理。你们不能再回原来的地方。城西货栈,我已安排妥当,现在就去。”
江知意想说什么,小腿却一阵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形晃了晃。
沈青立刻撑住她,抬头看向谢衡:“大人,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是地痞闹事,本官路过平息。”谢衡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是受害者,也是证人,问完话,自然释放。至于其他,忘了它。”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记住,水已经很深了。踩进去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苏娘子这才凑过来,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塞给沈青:“金疮药,上好货。赶紧带她走,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沈青接过药瓶,深深看了苏娘子一眼:“多谢。”
苏娘子摆摆手,扭身也走了,边走边嘀咕:“亏了亏了,一壶好茶钱还没收呢……”
巷子里只剩下沈青和江知意两人。
江知意靠着她,声音低微:“对不起……连累你了。”
“别说废话。”沈青打断她,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半扶半抱地架起她,“能走吗?”
江知意试了试,额上冷汗涔涔:“有点难……”
沈青不再犹豫,将她一条胳膊绕过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将她半抱着,一步一步,朝城西方向挪去。
江知意比她略高,身形虽瘦,却并不轻。沈青咬紧牙关,走得艰难。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
“放我下来……我自己……”江知意挣扎。
“别动。”沈青声音发紧,“伤口再扯开,更麻烦。”
江知意不动了。她垂下头,脸颊贴在沈青汗湿的颈侧,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奔流的血液和竭力控制的喘息。沈青身上有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与某种药草的气息,不香,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巷子很长,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短,紧紧依偎。
“沈青。”江知意忽然轻声唤道。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查不下去了,或者……输了,你会后悔吗?”
沈青脚步不停,沉默了片刻。
“我只会后悔,”她慢慢说,“在还能查的时候,没有查下去。”
江知意闭上眼,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远处,隐约传来寺庙的钟声。悠长,沉缓,如同某种预示。
而她们的路,还在脚下,蜿蜒向前,隐没在巷子尽头那片明暗交错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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