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梦

　　出了梅林，风雪稍歇。
　　沈惊辞忽然“咦”了一声，往回走了两步——白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低头啃着路边被雪压弯的枯草，鬃毛上结着层薄冰。
　　“倒是机灵。”沈惊辞拍了拍马背，白马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
　　百寿看着那匹马，忽然想起刚进城时，它踏在青石板上的神气模样，再看看此刻满身风雪的狼狈相，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上来吧。”沈惊辞翻身跨上马背，向她伸出手，“雪深，走路太费力气。”
　　百寿犹豫了一下。方才看他舞剑时生出的那点暖意还没散尽，可掌心的冻疮被冷风一吹，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瞥了眼白马宽厚的脊背，终究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被拉上马时，她刻意往边上挪了挪，却没像前几次那样绷紧脊背。沈惊辞的体温透过锦袍传过来，混着淡淡的汗味，竟不觉得讨厌。
　　白马踩着积雪往前走，蹄子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百寿低头看着马颈上的鬃毛，忽然发现上面缠着朵红梅，该是刚才从梅林带出来的。
　　“你那剑舞得……还行。”她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沈惊辞笑了，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就还行？我练了八年。”
　　“八年？”百寿挑眉，“你爹娘让你学这个？”
　　“他们不让，我偷着练的。”他说，“剑谱就夹在布庄的账本里，我趁他们不注意就翻几页。”
　　百寿想象了一下他缩在账房里偷学剑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这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荡开，连白马都像是受了感染，脚步轻快了些。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忽然出现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着，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进去歇歇。”沈惊辞勒住马，“看天色，怕是要下暴雪。”
　　百寿点头。她早已冻得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山洞不深，却很干燥。沈惊辞捡了些枯枝，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很快生起堆火。火苗“噼啪”地舔着柴禾，暖意渐渐漫开来，把两人脸上的霜气都烘化了。
　　百寿凑近火堆，伸出冻得通红的手烤着，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攥着篮子，僵硬得打不了弯。
　　沈惊辞见状，从包袱里摸出个小陶罐，倒出些油脂状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这是防冻的药膏，我娘给的。”
　　百寿没接，只是看着那陶罐。
　　“放心，没毒。”沈惊辞自己挖了点，往手上抹了抹，“你看，没事。”
　　她这才接过来，倒了点在掌心。药膏带着点淡淡的药香，抹在皮肤上，竟真的不那么疼了。
　　洞外的雪果然大了起来，像扯破了的棉絮，漫天飞舞。
　　火光映着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这山里真有匪寨？”百寿忽然问。
　　“不知道。”沈惊辞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但我听说，断云岭的匪，从前都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
　　百寿嗤笑一声：“被逼得活不下去，就去抢别人？那和官差有什么两样？”
　　“或许……不一样吧。”沈惊辞望着跳动的火苗，“至少他们抢的是富人，不是像老丈那样的穷人。”
　　百寿没再争辩。她见过太多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人，包括她自己。
　　火堆渐渐弱下去，沈惊辞靠在洞壁上，眼皮开始打架。
　　百寿却没睡意，她往洞口挪了挪，借着雪光往外看。
　　白马就站在洞外，脑袋埋在翅膀里，像个毛茸茸的雪球。
　　她忽然想起沈惊辞舞剑时的样子，剑光映着红梅，亮得晃眼。又想起他说“要走一起走”时的认真，心里像被火烘着，暖烘烘的。
　　或许，这人是真的不一样。
　　她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重新亮起来，照在沈惊辞的脸上。
　　他睡着时眉头微蹙，像有什么心事。百寿看着他，忽然伸手，想替他把眉头抚平。
　　指尖快要触到他皮肤时，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她往自己手心里看了看，药膏还带着点余温。
　　洞外的雪还在下，风穿过洞口，发出呜呜的响。
　　可山洞里很暖，火光跳跃，像个小小的、安稳的世界。百寿靠着洞壁，听着沈惊辞均匀的呼吸声，眼皮终于沉了下去。
　　天亮时，雪停了。阳光透过洞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片金斑。沈惊辞先醒了，见百寿缩在火堆边睡得正香，便轻手轻脚地出去牵马。
　　百寿被马蹄声惊醒，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火堆已经灭了，只剩点余温。
　　“醒了？”沈惊辞牵着马站在洞口，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雪停了，我们赶路吧。”
　　百寿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她往洞口走时，沈惊辞忽然伸手，替她拂去了发间的一片雪花。
　　指尖的温度很轻，像羽毛拂过。百寿的脸倏地红了，她别过头，快步走出山洞，翻身上了马。
　　沈惊辞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跟着上了马。
　　白马踏着融雪往前走，蹄子踩在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阳光穿过树枝，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偶尔有未化的雪从枝头落下，砸在两人身上，凉丝丝的。
　　“前面好像有人家。”百寿忽然指着远处。
　　沈惊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片屋顶，隐在树林后面。
　　“去看看能不能借点热水。”他说。
　　白马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那片屋子前。却见院墙倒塌了大半，门窗都破了，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竟是个废弃的村落。
　　“看来是没人了。”百寿有些失望。
　　沈惊辞却勒住马，目光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树上挂着块木牌，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依稀能看出“李家村”三个字。
　　“进去看看。”他翻身下马。
　　百寿跟在他身后，心里有些发怵。废弃的村子总透着股阴森，她攥紧了手里的剪刀，警惕地看着四周。
　　村里的屋子大多塌了，只有村头的一间还勉强能住人。沈惊辞推开门，里面积着厚厚的灰，墙角结着蛛网。
　　“看来是遭了灾。”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破碗，碗底还有点干硬的米粒。
　　百寿的目光扫过墙上，忽然停住了。墙上有几道深色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溅上去的，早已干涸发黑。
　　“我们走吧。”她声音有点发紧，“这里不对劲。”
　　沈惊辞也看到了那些痕迹，脸色沉了沉。他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是这村子，当年闹过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就荒废了。”
　　“废话少说，赶紧找，将军说那东西就在这附近。”
　　百寿和沈惊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他们悄无声息地躲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几个穿黑衣的汉子牵着马进了村，腰间都佩着刀，神色匆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眼神阴鸷，他扫了眼四周，忽然道：“去那间屋子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百寿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握紧了剪刀，看向沈惊辞，用口型说：“怎么办？”
　　沈惊辞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神示意她：别出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疤脸汉子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门后的阴影处。
　　“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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