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十二月的第一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紧张气氛。

　　月考。

　　这是初二上学期的最后一次大型考试，据说成绩会直接影响到下学期的分班。李老师在考前一周就反复强调：“这次考试很重要，同学们要重视，拿出最好的状态。”

　　白偌昕坐在座位上，最后一次检查笔袋。2B铅笔，黑色签字笔，橡皮，尺子，圆规。每一样都摆放整齐，像是某种仪式。她的手心有些出汗，但心跳很平稳——这一整个月，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早晨六点起床背英语，课间做数学题，放学后去图书馆，晚上九点前完成所有作业，然后继续刷题到十一点。手机？她已经习惯了只在周末使用两小时的规定，甚至觉得这样挺好，没有干扰。

　　唯一让她分心的，是偶尔会在图书馆遇到王浩晨。他们还是很少说话，各自占据一张桌子，各自学习。但有时候，当她被一道题卡住，抬起头深呼吸时，会刚好撞上他的目光。他会朝她点点头，像是无声的鼓励。

　　而林小雨，自从那次实验室事件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疏远。还是同桌，还是会在课间说话，但那些分享秘密的深夜长谈，那些无话不说的亲密，已经消失不见了。白偌昕知道林小雨还是经常和那个“刘婧姐”混在一起，但她不再过问，林小雨也不再邀请。

　　“同学们，把与考试无关的东西都收起来。”监考老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现在发数学试卷。考试时间120分钟，不得提前交卷。”

　　试卷从前往后传下来。白偌昕接过前面同学递来的卷子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在左上角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

　　然后，开始答题。

　　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她做得很慢，但很仔细。每道题都反复验算，确保没有粗心错误。遇到不确定的，她会标记出来，等做完所有题目再回头思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试卷的声响。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课桌上，在试卷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白偌昕愣住了。

　　那是一道几何证明题，需要添加三条辅助线，综合运用全等三角形、相似三角形和圆的性质。题目旁边标注着“附加题，选做，满分10分”。

　　她盯着那道题看了很久。脑海里闪过王浩晨曾经说过的话：“数学不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只要逻辑正确，方法可以多种多样。”

　　还有李老师给她的那本基础题册，她做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理解。

　　还有那些在图书馆熬到闭馆的夜晚，那些解出难题后小小的成就感。

　　她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画图。一条辅助线，两条，三条。标注已知条件，寻找隐含关系，推导，证明。她的思路很清晰，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在引导着她。

　　写到最后一步时，她的手有些发抖。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奇异的激动——她知道她做出来了，用一种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巧妙方法。

　　检查，确认，然后把证明过程工整地誊抄到答题卡上。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时，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

　　“停笔，全体起立。”监考老师宣布。

　　白偌昕放下笔，缓缓站起身。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交卷后，林小雨凑过来：“偌昕，最后那道附加题你做了吗？我完全没思路。”

　　“做了。”白偌昕平静地说。

　　“哇，你好厉害！”林小雨的眼神里是真实的惊讶，“我听说那道题是竞赛难度，好多人都空着了。”

　　白偌昕没说什么，只是开始收拾东西。她看到前排的王浩晨转过身，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她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回应。

　　接下来的两天，考语文，英语，物理，化学，历史，政治。白偌昕每场都全力以赴，但心里最在意的，还是数学。那道附加题，她真的做对了吗？方法真的能被认可吗？

　　周五下午，最后一门政治考完，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互相对着答案，抱怨题目太难，或者庆幸自己押对了题。白偌昕没有参与，她安静地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白偌昕。”

　　她抬起头，看到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朝她招手。

　　心脏猛地一跳。她跟着李老师走进办公室，发现数学组的几位老师都在，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白偌昕同学，你过来。”李老师把她叫到办公桌前，拿出一张试卷——是她的数学卷子，已经批改完了。

　　她看到右上角用红笔写着一个醒目的分数：118。

　　满分120分，她考了118分。

　　“你的试卷我们几个老师都看了，”李老师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最后那道附加题，你的解法非常巧妙，连我们都没有想到可以那样做。”

　　白偌昕盯着那个分数，一时说不出话。118分，这是她数学考试从未有过的高分，甚至比她最好的语文成绩还要高。

　　“尤其是这一步，”另一个老师指着她的解题步骤，“用圆的性质来证明这两条线段相等，跳过了三个繁琐的中间步骤，非常简洁漂亮。”

　　“你的数学进步很大。”李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是欣慰和鼓励，“我听说你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周末也都在做题。努力是有回报的。”

　　白偌昕的眼睛有些发热。她咬住嘴唇，用力点头。

　　“回去好好休息，周末放松一下。”李老师说，“周一会公布所有成绩和排名。”

　　走出办公室时，白偌昕的脚步是飘的。走廊里很安静，其他班级还在上课。她靠在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18分。

　　那个曾经让她自卑，让她焦虑，让她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的数学，她考了118分。

　　走到楼梯口时，她看到王浩晨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李老师找你？”他问。

　　“嗯。”她点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我数学考了118分。”

　　王浩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最后那道附加题，我用了你说的方法。”白偌昕说，“多角度思考，寻找最简洁的路径。”

　　“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你的能力。”王浩晨认真地说，“我只是提醒了一句而已。”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冬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对了，”王浩晨突然说，“下周末我生日，几个同学说一起庆祝。你来吗？”

　　白偌昕愣住了。王浩晨的生日？她当然记得是9月21日，早就记在日历上了。但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他的生日早就过了啊。

　　看到她困惑的表情，王浩晨笑了：“我说的是阳历生日。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妈妈，她习惯过阳历生日。所以……12月24日，平安夜那天。”

　　12月24日。平安夜。王浩晨的生日。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的生日是12月25日，圣诞节。他们只差一天。

　　“我……我可以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她知道王浩晨很受欢迎，邀请的应该都是和他关系好的同学。

　　“当然。”王浩晨点头，“你是我学习小组的伙伴啊。而且，你数学进步这么大，应该庆祝一下。”

　　“都有谁去？”她小心翼翼地问。

　　“就几个同学，张浩，刘明，还有……”他顿了顿，“林小雨也说想来。”

　　白偌昕的心沉了一下。林小雨也会去。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

　　“不，我去。”白偌昕打断他，声音很坚定，“我去。”

　　“好，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给你。”王浩晨笑了，“周六下午三点，在我家。”

　　走出教学楼时，天光正好。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回响。白偌昕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灰蓝色的天空，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周末两天，她都在忐忑中度过。一方面期待着王浩晨的生日聚会，另一方面又担心遇到林小雨会尴尬。但更让她紧张的是周一的成绩公布。

　　周一早上，她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教室里还空无一人，她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晨曦，心跳得很快。

　　同学们陆续到来，教室渐渐嘈杂起来。终于，早读铃响，李老师抱着一叠成绩单走进了教室。

　　“这次月考，我们班整体表现不错。”李老师说，“特别是有几位同学进步很大。现在发成绩单，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

　　一个个名字被叫到，同学们上去领成绩单，有的开心，有的沮丧。白偌昕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白偌昕。”

　　她站起身，走上讲台。李老师把成绩单递给她时，小声说：“恭喜，进步很大。”

　　回到座位，她深吸一口气，展开成绩单。

　　总分：年级第42名。

　　班级第8名。

　　数学：118分，班级第3名。

　　语文：95分，英语：92分，物理：85分……

　　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从年级第112名到第42名，从班级中下游到前八，从数学不及格到118分——这一个月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孤独，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林小雨凑过来看她的成绩单，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偌昕，你也太厉害了吧！数学118？你怎么做到的？”

　　“就是……多做题，多思考。”白偌昕轻声说。

　　“你这进步也太夸张了。”林小雨的表情很复杂，有羡慕，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下课铃响后，白偌昕被几个同学围住了。大家纷纷问她数学怎么学的，有什么秘诀。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一遍遍说“就是多练习，没什么特别的”。

　　“白偌昕同学。”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同学们让开一条路，王浩晨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她的数学试卷。

　　“你的卷子，李老师让我还给你。”他说，“最后那道题，能给我讲讲你的思路吗？我用了很复杂的方法才做出来，但你的解法简单得多。”

　　周围的同学发出惊叹声。连王浩晨都要向她请教数学题？

　　白偌昕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接过试卷，小声说：“就是……就是加了一条辅助线，然后……”

　　她开始讲解，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进入解题思路后，语言就流畅起来。王浩晨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提问。周围几个数学好的同学也加入了讨论。

　　那一刻，白偌昕感到一种奇异的自信。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我可以”的确定感。原来她不是天生学不好数学，原来她也可以解开难题，原来她也可以被人请教。

　　讨论结束后，王浩晨朝她笑了笑：“谢谢你，我学到了新的思路。”

　　“不客气。”她也笑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白偌昕没有马上去图书馆。她去了操场，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云朵的边缘镶着金边。

　　她想起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里，她因为数学作业没完成被李老师批评。那时她觉得数学是座翻不过去的大山，觉得自己永远也学不好。

　　但现在，她翻过去了。虽然只是翻过了一个小山坡，前面还有更高的山峰，但她知道了，只要一步一步走，总能到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昕昕，李老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这次考试进步很大。妈妈为你骄傲。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看着那条消息，白偌昕的眼睛湿润了。她回复：

　　“什么都行。谢谢妈妈。”

　　收起手机，她继续往前走。风吹过，有些冷，但她心里很暖。

　　走到篮球场边时，她看到王浩晨和几个男生在打球。他投了一个三分球，球划过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旁边的男生们欢呼起来。

　　王浩晨转过头，刚好看到场边的她。他朝她挥了挥手，笑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白偌昕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走回家的路上，她想，成长大概就是这样吧。有迷茫，有挣扎，有错误的选择，也有坚持的勇气。有失去的友谊，也有新的可能。有跌倒的狼狈，也有站起来的骄傲。

　　而她现在，正走在这条路上。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知道了，雪会下，也会停。冬天会来，春天也会来。

　　而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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