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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村
云昭在黑暗中潜行。
她沿着一条小河而上,河床上的淤泥半干,混着鱼虾的尸体,散发出一种恶臭。
她一路跟随林英至此:临川城西、孟山脚下的小村落。村前溪流村后河,几乎每户家中都种着花树,可以想见平时安宁合乐的景象。
今天不一样。
此时瘴气缭绕,村口堆起高高的杂物,穿村而过的水流也被截断,出口均被堵死。
太阳落山了,燕子抖一抖羽毛,化为一只角鸮。
林英在黑暗中坦然前进。
村口高高摞起的杂物堆旁有一道临时的篱笆门,他开锁——那锁是官府设的,把村庄封死之后,所有官差就撤出了此地。
他进村。
云昭高高地跟随着。视野开阔,她看着林英的同时,也能看到大半个村子。
杂物堆的摆放颇有些章法。她进村界的那一瞬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真正的、误入了捕网的鸟。瞧不见的、细密的丝线交织在村庄上空,结成一张虚无的网。
像黑龙山一样。外面看着没有异常,甚至在里面生活久了也感觉不到不对,只有乍从外面进入,才能感受到那种沉闷。
……不,这里比黑龙山还要闷,白日焚烧过什么东西,现在村里一种焦糊的臭气。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沿着丝线,向上攀附。
各家门前都点着灯,云昭看见人们在等待、张望,见到林英进来,一个个如见救星,但没人发出声音。他们等着林英走过自己家门,再无声无响地跟上。
林英很满意,他喜欢秩序。
前两天还不这样,总是吵闹,有人还要上来抢夺他手中的救命药——当然做了最早的死鬼。
有那样的活力,就应该早些去供养主上。
角鸮睁大眼睛,跟着这诡异的一长队。
很快到了村尾,三丈见方的空地上燃着火堆:臭味大部分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晨时云昭见到的两人小队驻守在此。一见林英来,便迎上去,替他打着火把。
林英转头,面向村民。先是扫视了一圈诸人面容:急切地、惊慌的、充满希望的。他仔细品味了一息。
恐惧、猜疑,高压之下迟早会爆发的暴力甚至杀戮——当前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从前他挑着最虔诚的人给药,这群人摸出来规律,今日一个比一个恭敬。
他决定修改一下规则。
整个村子紧绷着,等着他开口。
林英在烈火下宣布:“今日家中只剩一人者拿药。”
纠正一下,他在心里微笑,我喜欢制定秩序。
然后享受新秩序诞生时产生的,前所未有的慌乱。
一瞬间的寂静。
最先有动作的是个壮汉,他原本站在人群中的后几排,垂着头没甚生气的样子。此刻忽然有了力气,他用力扒开人群,第一个冲到林英面前跪下:
“我家都死绝了!只剩我!”
仍然寂静。
他怕林英不信,急切地解释:“我爹在闹病的第一天就死了,闺女和媳妇昨天死的!”
林英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瞧出是真是假。周围的人群静默着,有几个人嘴唇蠕蠕而动,准备等林英开了口再迅速接上——
“给。”林英对壮汉说,他掏出一包药。
人群霎时炸开,数条人影都扑上去,将近十张嘴在尖声诉说自己家的惨状。那壮汉接了药,跪在地上就往嘴里倒——没人敢揣着药回家,这些救人的菩萨来的第一天,村东的傻闺女拿了药就往家跑,要送给她卧床不起的娘。
她第二天被人在大路上发现。人在,药包不见了。地上撒了一小片药粉,很快也被收走了。
一念及此,心头又是一酸: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药粉干得噎人,他拼命往下咽,慌乱之下呛了一嘴,那也只能捂着嘴咳,不敢把药粉咳出来一点。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到泪也流下来,再往后是真的在大哭:为了自己劫后余生,也为了方才求药时,自己在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庆幸老父与妻女的死亡。
角鸮在枯树枝头,呆愣着。
村子上头的穹顶中的气息越发浓重,云昭此刻分辨出了,那是恐慌、畏惧、嫉妒甚至仇恨。
人将要散尽,林英问手下:“今天死了几个?”
“七个,全都烧了。”
林英点点头:“这两天会越来越多,不到五天就可以再来一次。”
来什么?几天间这个村中的人几乎要死绝了,要再去别的村子制造一次这样的怪病?
但没再有更多的对话,三个魔沉默下来,品味空气中残存的气息。
散去人群的末尾传来声音,云昭转头望去,两个人悄声交谈,看那身形长相,似乎是兄弟。
她跟上。
稍矮一点的那个:“……五家有了,明天不是就轮到那些还没药的独苗了?”
高一点的魂不守舍,回答:“是吧……”
“哥,”矮的那个拉拉他哥的衣袖,“咱家就剩咱俩了,谁能对亲兄弟下手?我刚才看了,王家的小儿子是最没用的……”
哥哥遽然转头,震惊中他说不出话来,弟弟没有看哥哥的脸,他低着头:“我想让我们都活下去。”
“我不想做一个先瞎再疯的、烂死的鬼。”
“……你再熬一天,”哥哥说,他把手搭在弟弟肩头,“哥撑不过明天了。明天你早一点,早一点拿药。”
一个瘦弱的男人独行,他听到了兄弟俩的对话。
他赞同弟弟的想法,然而他没有力气,也没有用得上的兄弟。家中他是独子,老父早亡,从前重活都是母亲在做,他不事劳作,只能算是一个文弱的读书人。
他摇摇头,弓着背回家。
然而哥哥的话留在他脑海中,非但没被摇出去,倒还开始萦绕起来。
哥熬不过明天了……熬不过了……娘,娘也熬不了几天了……
-
最简陋不过的煤油灯,冒着有气无力的黑烟,灯头上那一点烛火微弱地喘息,大有撒手西去之意。床榻上的老人亦然。
她拥着破旧的单被,靠在床榻上。她老花了很多年、也病弱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从床上往外望去的、这方寸模糊的世界。
儿子出去拿药了,她念叨,声音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菩萨保佑……仙人赐给我儿救命药……菩萨保佑……”
在寂静里她机械地念叨,念头轮转间,她甚至感谢了一下菩萨: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趁着这个时候死去也是好事,以后也不必再拖累儿子……
旧木门“吱呀”一声,儿子回来了。
老人费力支起身,急切地等儿子进门来。
一双原本是通红的眼睛,淡黄的水膜覆着,让那血丝稍微朦胧了些。
“没……?”
儿子摇摇头,他蔫头耷脑地进来,坐到桌旁。
母亲仔细想,想讲些话来安慰儿子。漫长的沉默里,儿子先开口:“他们今天立规矩了。”
这话没头没脑,母亲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茫然的:“啊?”
儿子抬起头,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视着母亲的眼睛:
“他们说,药给家里只剩一个人的。”
母亲花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迟钝地点点头,这让她的死变得更容易。我现在没有力气,她想,上吊是不行了,抹脖子应该可以。
我先坐起来,想办法拿到灶台上的菜刀。
她刚起身,那动作在儿子看起来形同挣扎,于是一个黑色的影子迎上去,母亲背后一空——枕头被人抽走,她一下子仰倒,头磕在薄褥上。
“娘,”这个黑影说,“你救救儿子。”
陈腐的气息蒙上来,然后是粗布:黑色蓝纹,她三十年前织来做枕头的。枕头内的荞麦壳簌簌作响。
母亲没有动静。
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他稍微放开一些力气,枕头仍在母亲脸上蒙着。就在这时,一只枯槁的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接着那衰老的躯体动了。
母亲开始挣扎。
他狠狠摁下去,下意识,下死力。此刻头鼓胀着、耳朵也鼓胀着,像是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河水灌到耳朵里,隔开了外界的声音,只剩脑海里轰鸣一片。
他没有听到风声,狂风从院中骤起,掀起破木窗,狠狠砸到他的背上,窗角精准地磕上他的后脑。
他倒下,枕头仍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于是也随着他滑到一旁。
老人挣扎着抬头,一只角鸮立在窗台,见她抬起头,振翅飞走。
云昭在村子上头飞掠。她没说过话,但此刻嗓子处一片撕裂的疼。
苍穹之下一片哀声,间或杂以疯癫的笑。
谢不拙在看书。
他今天在竹子花的客栈开了间房,两位妖怪给他留了最里面最僻静的那一间。竹窗开着,他稍一扭头就能看到官道。
看到第五次的时候,一直拿在手里的玉微微发出光亮。
“是云昭吗?”他问。
“谢前辈!你没睡!”一种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气声,“我长话短说,我追踪魔族小头目到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人都病了,魔族的人每天给他们解药,一天五份,而且……”
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每家只能得一份。”
谢不拙了然。
“我应该怎么办?”云昭问,“我想着直接抓了那个小头目,他未必肯给我药,又怕惊动他背后的魔。但我怕一晚上下去,他们村又要死不少人。
“谢前辈,你知不知道这种病的药方?”
“什么病症?”
“四肢无力,眼睛红红的,严重一点的就从眼睛里流黄水,然后失明。从眼睛开始溃烂,接着往外蔓延,人很快就疯掉了。”
“我知道,”谢不拙答道,“我说,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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