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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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荔枝酒


      杜雨是在吴州念的大学。大一开学没多久,他就交了个女朋友——那是个很活泼爱讲话的小姑娘。年轻人的恋爱总是轻快的,他在大一上学期过得很愉快。
      恋情就像夏天的一场雨——杜雨和女朋友很快分手了。他的女朋友出于好玩的心态,找了其他女同学加他社媒“试探”他。杜雨知道后和女朋友提了分手,表示他们可能不太合适。女朋友觉得分手就分手呗,本来就是开玩笑而已——那大家就是玩不到一起的人,何必搞得好像“不是一路人”?两人都这么年轻,谈恋爱也没有想到那么长远,没必要上升到“道不同不相为谋”吧。很快两人各自又有了新的交往对象。
      嘉菱是南方人,她眉毛修长,高鼻深目,留着一头短发。杜雨打完排球和同学回宿舍的路上,一位女生叫住他,提醒他两只脚上的鞋带都掉了。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杜雨对嘉菱有一种没由来的好感,他一直很好奇。在一次上大课时,他又扭过头看和他座位隔着很远的,对角线那边角落的嘉菱后,坐他旁边的室友子俊受不了了。
      “你是陀螺屁股吗?干嘛一直动啦。偷看别人做什么?还不如下课了去想办法认识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讲我老家话?你才是陀螺屁股呢!”
      下课后回到宿舍,杜雨向子俊说起觉得嘉菱好眼熟,子俊嗤之以鼻,嫌弃他说的这种老套话。
      “你们老家离港城近,你应该看过那个剧吧?她很像那部剧的女主角。”杜雨问道。
      “什么?”
      “我小时候跟着我舅一起看的,就是讲男主养父是□□,生父是警察,他夹在中间很痛苦,还替养父顶罪;女主角很爱他,眼睛最后失明了。”
      “噢,我知道了,你说的女主角是石伊明!这港剧很老了。原来你喜欢短头发。你这样讲的话,好像是蛮像的。”
      子俊和嘉菱是同乡,学校有各地同学的同乡会。在子俊的帮助下,杜雨和嘉菱慢慢熟识,开始交往。
      嘉菱爱吃也会吃,她总是能在吴州找到好吃的地方;周末她会和杜雨到处逛、到处吃。在她老家的房子前,有两棵很大的荔枝树,每年有吃不完的荔枝果,她很擅长酿荔枝酒。听到她提起这些,杜雨很向往,也很好奇自酿荔枝酒是什么样子。夏天荔枝上市的时候,嘉菱网购了工具和材料在宿舍自酿荔枝酒。杜雨看了她操作的过程,觉得自己也可以,也准备了工具和材料折腾一番。由于经验不足,尝试后过了段时间,放在他宿舍床下的密封玻璃瓶炸了。嘉菱劝他算了,杂醇危险,自酿酒还是有风险的,她做就好了,但杜雨觉得还是蛮有意思的,并表示自己总有一天会酿成功。
      嘉菱一直想打耳洞,又因为怕疼犹豫,杜雨为了鼓励她,自己先打了耳洞。嘉菱送给他的单只银色耳钉,杜雨会在学校排球比赛的时候戴着。她在观众席和同学们一起加油,远远看着他在场上,她想他也一直在为她加油。爱?爱令人勇敢地把自己当作神,相信可以从地狱里躲过伏击求生。
      子俊形容杜雨和嘉菱的恋爱是:“两只蜗牛背着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过爬的不是葡萄树,而是荔枝树。”他们的恋爱是慢悠悠又乐悠悠的样子。
      那是在杜雨大二的暑假。那年特别热,杜雨是非常怕热的人,天气让他心情烦躁,他希望多下几场大雷雨才好。有同学邀约,他也没出门过。在家待着很舒服,他每天会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好,早晚会在固定时间和嘉菱视频聊天。
      在这个暑假结束后,杜雨确诊了抑郁症。虽然从上高中起,他有时独处时会突然发慌、心悸流汗,但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没有休息好,学习压力大。这次失控的诱因是一件很小的事:他找不到他小学五年级到六年级的期末评价单了。
      在小学五年级以前,杜雨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是很混沌的状态,上课时神识也是游离在课堂之外,功课当然很差。但他并不讨厌上学,因为上学在教室对他来说和在哪里都没有区别——无论在哪里,他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集中不了注意力,根本不知道专心的概念。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这一切都改变了。五年级新学期开学,杜雨的妈妈去开完家长会回来,兴高采烈地同杜雨爸爸讲了杜雨班级来了新班主任这件事。杜雨当时在看动画,电视里放的是《瑶玲啊瑶玲》。新来的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性,她是吴州人,在江城读了很好的师范学校,毕业了就来了复州城区最好的小学任教。杜雨妈觉得这老师蛮好的,年轻学历好,教学水平应该不错,但她担心老师待不长久——毕竟吴州是个大城市,平时大家提起来关于吴州的俗语里上一句话都是“上有天堂”呢,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来了他们这个小地方。
      杜爸放下手中的报纸,抬眼回了杜妈一句:“你别想那么远嘛,这要是个好老师,你就当给小孩上一天课就是咱们赚了一天,你管人家为啥屈就这边。不过人生选择嘛,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希望这老师是因为实验小学给她待遇好才来的,要是我的女儿是为情远走吃苦我可不依。”
      “你的意思是得亏咱们生的是儿子!”杜妈道。
      “是儿子一样要操心啊,你要管教他啊!你看他现在看的什么电视,怎么老看些像女孩子的动画片啊?之前还看什么魔法小樱来着的。”杜爸站起来,把报纸对折着指向杜雨的方向,朝杜妈不耐烦地说道。
      杜妈忙过去哄杜雨,让他不要看这种太女孩子气的动画惹爸爸生气了,然后小声说着“要么悄悄看”。杜雨很多年后都没搞明白,什么叫“太女孩子气的动画”,动画片也有性别?
      杜雨和他爸爸交流很少,一向如此。杜爸倒是没打骂过小孩,也不怎么陪小孩玩耍,但小孩学习和生活上有需要帮忙的事,他又愿意跑前跑后操心。杜雨和他爸没有矛盾,也不是那么亲密。一直以来,杜爸都觉得儿子缺点男子气概,怕孩子以后社会竞争弱,被欺负,他每次对杜妈说这个想法,都会被杜妈用一件事堵住嘴。
      杜雨二年级的一个假期,杜妈的单位团建,去了乡下林场那边的农家乐,同事们都带着自家小孩一起。杜妈和同事们分几桌在农家小院的包房打麻将,村子里的几个妇人跑过来找农家乐老板了,边跑边喊:“不得了哒啊,不得了哒啊!你们这边的客娃放火把几家的窖(稻草垛)都烧了啊!”那群小孩里,没参与爬稻草垛和放火的只有杜雨和两三个小女孩。杜雨没劝动那几个小男孩,他就带着和他一起的几个小女孩去找大人求助。
      有个妇人说了句:“我们乡里娃没人管教么调皮,未必你们城市来的客娃也不懂吧?”说完后指着杜雨那边,反问家长们:“只有那几个客娃醒事一啲尕(一点点)。都是客娃,别个怎么晓得不能放火呢?”家长们很是尴尬,后来是赔礼道歉赔钱了事。
      杜妈不喜欢杜爸总是讲儿子不够有男子气概,她想如果男孩子调皮算男子气概,那这气概谁家要就给谁家吧。她很满意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娃只是比较安静,说话声喉不太大,但他懂文明、讲礼貌,性子慢又不是什么坏事。杜妈没有对杜爸讲的是,她还不是因为杜爸说话轻声慢语、人又温柔才和他在一起的?她喜欢斯斯文文的人;她觉得他对儿子很不公平,如果他因为自己是个斯文好人在单位受了排挤,如果他因为不是烟酒都来被同事揶揄,那他要么坚定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要么就有余力去改善环境,而不是把自己的不顺变成焦虑施加到他们这么好的孩子身上。杜妈自己是有儿万事足,她希望杜爸不要太贪心,能多想想当初他在产房外痛哭流涕的时刻——杜雨出生时,母子俩差点命丧产房。
      吴州来的梅老师教了杜雨两年,从他五年级到他小学毕业。梅老师是班主任,教他们语文,在每周的班会课会给他们读书和绘本。杜雨至今记得,有一次梅老师读的是一本智利的绘本,他觉得那个故事好美,下课后鼓起勇气去找老师借书——书上的文字却是他不认识的西语,他有点失望。老师让他等一等,去办公室打印好了部分翻译给他。绘本的内容他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当时的雀跃:他在家里拿画纸照着绘本画图,画到满意时总想站起来蹦几下再继续。
      有天下午突然下雨,快放学的时候,家长们陆续来给孩子们送伞。有位同学小文被嘲笑了,因为她妈妈是直接从工地过来的,上衣短袖背后有很多灰色水泥点点,脚上军绿色的鞋也都是泥。第二天,梅老师知道了这个事情,在班级严肃批评了那几位嘲笑人的同学。她说小文的妈妈很了不起,小文妈妈背上的水泥点是她努力工作的痕迹,没有人有资格嘲笑任何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她对那几位同学的行为感到羞耻和愤怒。梅老师还把小文带到办公室,单独安慰了她一会。她告诉小文:“你妈妈很爱你,工作很忙工地很远还是着急赶过来给你送伞,被爱的人不需要感到羞耻。”杜雨很多年后才明白了梅老师说的“小文妈妈了不起”——复州很多砖瓦厂和建筑工地都有忙碌的女性身影,她们做着同样辛苦的活,拿的工钱比不上男工人,但是不做就没活干、就没钱赚。小文的妈妈,当初是在工地挑水泥的小工。
      杜雨从梅老师那边学会了很多爱和理解。梅老师给每一个小孩写的期末评语都很用心。杜雨还记得自己五年级上学期期末领成绩单,看到梅老师给他写的评语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在冬天的大晴天和外婆一起晒被子的感觉,是一种干燥的温暖。梅老师写的是:“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像一颗闪亮的小星星。你每次在路上遇到老师,都会害羞地打招呼,其他没有教过你的老师也都会被你问好。那天,你跟着音乐老师于老师走了好久,我看你一直叹气,犹豫着不敢上前,后来我发现了为什么——因为她的鞋带掉了。我上前告诉她后,你安心地走了。有次韩乐抓了只蝗虫吓唬小文,你挡在了小文旁边,后来他把蝗虫丢到你身上,你吓得大叫,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很多时候你很安静,也不喜欢和同学扎堆在一起,我看到你课间总是额头贴着桌沿,偷偷看放在膝盖上漫画,还很警惕,就像怕人发现一样。我很好奇,下课时是可以光明正大看漫画的。后来我发现你看的是《魔卡少女樱》,我想起了班级同学的一些言论,意识到你是害怕被同学议论和嘲笑。老师也很喜欢看这部动漫,课间是可以光明正大看漫画的,看什么类型的漫画是个人爱好和自由,不应该被嘲笑和指责。我发现你还给我的绘本里夹了一张你画的画,上面写了‘谢谢老师’。老师很抱歉因为忙忘了回复你,它有非常美的色彩,从你画的海洋世界,我感受到了你快乐的心情。谢谢你。如果你想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可以试着勇敢迈出一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欢迎来找老师,我们一起讨论,一起想办法。祝你假期愉快,天天开心。”
      这几张评价单,就这样找不到了。杜雨去问了妈妈,她回:“是你爸几个月前把家里没用的杂物、旧书都卖掉了。”妈妈还问:“你爸卖废品的时候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了么?你说你没用的那两箱老课本,他也一起卖掉了。”杜雨还是怪起了自己——这几张单子,他专门夹在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课本扉页,上次他爸卖废品,他为什么没有想起来?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可是天上好像飘下来一个想法到脑袋里——他一定要找回来。他甚至跑了趟楼下的废品站,废品站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年纪轻轻的,脑子怎么就如此不灵光?几个月前的几张废纸,能到哪里找给你?
      从知道小学期末评价单丢了开始,杜雨就心神不宁,他睡不好觉,也没有食欲。彻夜打游戏似乎可以集中精力,这样过了两三天他就不行了——他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评价单丢了这件事,他的脑子已经没办法想其他东西。他也想过,丢了就丢了,但就是心绪不宁,非常烦躁甚至恐惧。他似乎能理解自己爷爷有段时间的反常了。爷爷几年前有段时间开始老吵着要爸爸和姑妈送他去医院,隔两天就吵着要去医院检查,还大骂子女不孝,可几次全身检查做下来,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家里人都搞不清楚爷爷是什么状况,吵架也吵了多次,爷爷一口咬定大家是想他死。现在看来,爷爷也许就是不受控地会担心自己生病,是情绪问题,需要治疗。
      杜妈看着杜雨不对劲,人看上去像乡下刚被宰杀的鸡——杜妈对自己这样的联想感到害怕,她关切地询问儿子怎么了。杜雨只是摇头,要杜妈不要打扰自己。杜爸笑话儿子简直在“修仙”,每天都不吃什么东西的——米饭也不吃,吃几口叶子菜就不吃了。夫妻俩一头雾水,但也不知道怎么说杜雨——就算他还在念书,那也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做家长的不好怎么干涉他的事情。
      那天,杜雨一家人去参加他外婆的生日宴。餐后,杜妈和自己姐妹扯闲话,就提起杜雨这段时间不太对,但她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杜雨的姨妈拉着杜妈到一边,悄悄说:“我也是看这娃的气色不对,不好跟你说。这会你这样讲,那我就直说了——怕不是要找人给他看一下,做做改。”
      “姐,你这是么意思。你不吓唬我哦!”
      “好端端的突然这样,怕不是阴病哦!还是找个师父看一下。”
      “你晓得我不信这些的……”
      “他这明显看着不对劲嘛。你说不信不信的,他小时候去乡下,夜里突然哭得不停,你们带回家也一直闹,后来还不是找师父‘收惊’叫了下名字好的!反正你自己上点心。”
      杜妈回家越想越不安,和杜爸讲了一下杜雨姨妈说的这个,杜爸回:“太离谱了!你姐这是传播恐惧。还不如把他送去医院看看,信什么迷信!再说了,老头子(杜雨爷爷)那时候天天闹,还不是送他去和大伯一起住了,安排人照顾他就好了。等杜雨回学校,和朋友们一起了,看会不会好一些。”
      假期结束,杜雨的状况没有好转,他还是返校了。
      嘉菱本以为杜雨只是情绪低落一点,也许在家有不开心的事,但看到杜雨就知道状况实在不太好。假期里,杜雨在情绪最崩溃的时候,也是每天按时和嘉菱联系,只是视频通话改为了语音通话。有时候,杜雨是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开着窗子,流着眼泪、强装情绪稳定地和嘉菱讲话。他家是29楼。
      在子俊看来,杜雨这样也不是没有一点预兆。子俊觉得杜雨很聪明——杜雨明明没有什么学习的意愿和兴趣,平时很厌恶看书,考前随便对付着温下书、刷下题,期末就能踩线飘过,他也不多考几分,就是刚刚好;最难的一门专业课,他们这些认真学的不少人都挂科了,杜雨也是刚刚好过。杜雨似乎不想学本专业。他发现杜雨一直在学西语,偶尔一个人在阳台待很久,他不解杜雨当初干嘛填这个专业:十八岁了还做不了自己填志愿的主吗?杜雨嫌弃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每个人的家庭环境和氛围都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很自主地去做自己想要的选择。”
      子俊觉得好笑,他和他的高中同学都是自己做主、自己承担。他哥哥姐姐也是自己填的大学志愿,毕业自己找的工作,挣钱了每月适当给父母一点家用,父母根本没有干涉太多。子俊认为所有把自己没能自主选择推给父母的人,都是懦夫——都成年人了还讲这一套就很没意思了,这样的人都是不敢承担自己去选择的后果的人,就是比较没担当的人。
      杜雨希望子俊就算不能推己及人,也不要以己度人。成年人?从18岁到88岁都是成年人,可刚18岁的高中生又有多少社会经验,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以脱离父母独自决定一切的人?杜雨对子俊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和嘉菱一样勇敢坚强。”
      “知道啦。‘君子和而不同’,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当你是好兄弟。”子俊回杜雨。
      子俊很担心杜雨,他能和杜雨做好朋友除了都爱打排球,还因为杜雨很体贴细腻,杜雨待人真诚。现在杜雨这个状态……杜雨明明一直是一个那么快乐、也愿意给朋友带来快乐的人。他不知道杜雨哪里想不开,或者哪里出了问题。看到杜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子俊很想哭——他对自己想哭这个想法很疑惑。
      杜雨在嘉菱的反复劝说下,同意了她陪他去本地医院的神经内科挂号检查的提议。在医院,杜雨被诊断为抑郁症。杜雨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大概是心里有数;嘉菱反而暂时放松下来,她很早就想到很大可能是这个情况。
      嘉菱的姨妈在她高三的时候离开了。那时候嘉菱的母亲和姨妈忙于照顾患上失智症的嘉菱外婆。当时姨妈正值更年期,本就体质差的她在更年期变得更虚弱,严重的失眠和神经紧张让她痛苦,出汗和打鼾变得频繁。繁重的照护老人的责任,让母亲和姨妈频繁吵架,姨妈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的难处。姨妈耻于说出自己的痛苦——她怕被责备,为什么别人也是更年期就没有她说的状况,为什么别人的更年期可以忍,她却不能忍。嘉菱的舅舅总是劝她们不要再吵了,说照顾失智的外婆才是最紧急的事,可是舅舅总是推脱自己是男的,很多贴身照护的事由他来做不方便。舅舅劝说过舅妈去照顾外婆,舅妈十分委屈——她不想顾老不顾小,儿子云来也是那年高考。后来舅舅就拿了不少钱出来,人也不过来了。
      姨妈是在这种情况下走的。她最后一次和嘉菱妈妈吵架时说:“我生的也是儿子啊,我家小武念初三不要中考吗?你为什么总是找我替你,你们谁替我考虑?如果大哥不想出人管妈,那我也可以只出钱!”
      嘉菱妈妈很生气,但还忍着没说话。姨妈最后说的话激怒了她。
      “你就是生的是女儿才有这么多时间来这边照顾妈。你不要总说我了,你比我高贵在哪里?你最好希望嘉菱以后不要恨你。”
      嘉菱妈妈简直要疯了,照护失智老人的委屈和辛苦让她时刻紧绷着,她难以想象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会对她说这种话。她要妹妹滚,再也不要出现,她就算一个人熬死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妈。
      姨妈离开外婆这边后就选择了自我了结。姨父和表弟小武同姨妈娘家不再来往,他们非常怨恨这一切。外婆没多久也去世了。
      这之后,嘉菱的妈妈陷入了无穷尽的自责和悔恨。嘉菱的爸爸对她妈妈有很多不满和埋怨——在他看来,妻子娘家的事情不管结果如何,都已经结束了,女儿念高三,自己的太太怎么一点不操心女儿,哪来的闲工夫天天悲伤?嘉菱觉得爸爸对妈妈很不公平——妈妈需要时间面对两位亲人的接连离世带来的打击和创伤。这种时候,她的妈妈绝对是最痛苦的人、最需要帮助的人。
      一天放学回家,嘉菱没看到妈妈,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非常害怕。各个房间喊着找着,一直没找到妈妈。后来在父母房间听到极小声的抽泣,她打开步入式衣柜的门,看见了蜷成一团、瞪着无神双目的母亲。
      父亲只当是母亲“发癫”,不想面对这些事情——他很委屈,如果他不忙生意,这个家靠谁?嘉菱打电话联系了在华亭市学医的堂姐。在堂姐的建议和支持下,嘉菱联系了舅舅,他们带母亲去了省城医院,挂了神经科的专家号。持续了一年半左右的药物和心理治疗,嘉菱妈妈的情况稳定下来。嘉菱也鼓励妈妈找一些感兴趣的事情做,也许会有新的生活方向。后来,嘉菱妈妈在市里的一个小动物救助组织做义工,朋友圈经常更新一些救助信息,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是还不错的。
      医生开了很多药给杜雨。回去的路上,嘉菱握着杜雨的手,沉默很久后,她建议他还是要把这个情况告知家里人。杜雨点点头同意了。
      嘉菱陪杜雨回到宿舍,找子俊说了下情况,嘱咐子俊多关照一下杜雨。
      子俊看到杜雨提回来的药,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蒙在被子里哭了。他对情绪病并不了解,以前念高中有同学因情绪问题休学,大家只会觉得是那同学承受能力差、不坚强,更难听的话也有,大概是说人家“矫情”,是“弱者”。现在,他只觉得羞愧——原来身边亲近的人的痛苦是那么真实。如果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能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吗?他想,绝不会。
      杜雨和家里沟通了下自己的情况,父母商量后问他要不要暂时休学一段时间,他拒绝了,表示“吃一段时间药看情况再说吧”。吃药一段时间后,杜雨的睡眠情况得到了很大改善,偶尔凌晨失眠醒过来,子俊也会翻身起来,及时关心他需不需要帮忙。
      子俊观察了杜雨治疗后的恢复情况,找了嘉菱商量。
      “嘉菱,你说我们要不要劝杜雨多看几家医院?”子俊问道。
      嘉菱不解:“怎么讲?”
      “我有个表弟小时候发烧后会抽搐,在我们本地诊断是癫痫,他妈妈看到医生给的长期服药的方案,觉得还是要谨慎些,就跑到省城大医院和外地的大医院去了,后来看下来就是高热惊厥。最开始家里其他人都打算不折腾了,就按癫痫治的,要不是我姨妈坚持去外地多看几家…………”
      嘉菱疑惑地问道:“你是觉得杜雨没有生病?”
      子俊赶忙回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是觉得不同的医院可能有不同的治疗方案,多参考不同的专业医生的意见吧。我同学爸爸之前生慢性病,吃药瘦了好多,后来也去找医生说明情况后换了药,人好多了,治疗方案是可以根据人的具体情况调整的。杜雨现在睡眠是比以前好一些了,情绪方面,感觉没太大好转,反正我总觉得他在苦撑,也很不好意思麻烦我,可能不想我区别对待他,过多关心他。不知道你这边是不是同样的感受,所以我过来找你商量嘛。”
      两人商量后,嘉菱提前联系了在华亭读博的堂姐,咨询并听取了堂姐的意见,帮杜雨挂了号。在华亭的几家医院诊断和开药与吴州并没有太大区别。子俊和嘉菱私下和医生沟通了一下,听取了一些对待病人、和病人相处的建议。
      子俊和嘉菱会督促杜雨按时服药,定期陪他去做心理咨询。一年多后,杜雨基本恢复,在专业的治疗后,他渐渐接受自己某天还是会重新遇到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像接受自己芒果过敏一样,他可以面对这些,他不害怕。他非常感谢嘉菱和子俊对他的帮助和陪伴,也发愿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可以提供支持和帮助的朋友。
      嘉菱老家番石榴上市时,家里给她寄了一箱到学校。杜雨尝过后很喜欢,嘉菱问要不要给他父母也寄两箱,他接受了嘉菱的好意。嘉菱看到杜雨家地址的时候,有了一丝难受的情绪——杜雨家是29楼。她想到了那个暑假,也就是说杜雨一直在29楼的房间,抱着绝望的心情,假装无事发生一样坚持每日和她联系。杜雨握紧她的手,说着:“没关系了,会越来越顺的。谢谢你!多谢你!”
      大学毕业后,杜雨和嘉菱友好地分开了。杜雨回了复州,家里给他安排了不错的工作;嘉菱和子俊也都回了自己的家乡。对于分开,杜雨和嘉菱都很平静,最不能接受他们分开的人是子俊。子俊的情绪也没持续多久,各奔前程,他相信他们仨都会有很好的人生,大家再见仍是好友。
      杜雨有位同学叫文凯,他们的母亲在同一单位工作。文凯的父亲常年在外地经商,母亲独自带他,没有祖辈协助。他俩的母亲关系很一般,甚至有些面子上的敷衍——杜妈不喜凯妈势利,凯妈嫌弃杜妈做作。文凯比较调皮,从小胆大,他总嫌杜雨“怂”,觉得有什么可以争取的就尽力争一下,万一有用呢?
      他俩上初中时,有次遇到便衣抓惯偷,需要目击证人帮忙去警局作证,其他人和杜雨马上就答应了。但是文凯帮忙后向警官提了要求——他要对方写一封表扬信寄到学校,当时杜雨和警官都惊讶了。对方拒绝了文凯的要求,并表示:“这是做好事,是很光荣的事情,不能用表扬信来交换,可以一开始就拒绝我们。”文凯说:“权力不对等,怎么一开始就拒绝?”对方摇摇头看着文凯。最后大家得到了口头表扬,没有收到表扬信。
      高一时,文凯因为家庭纷争两周没去学校。杜妈对杜爸说:“凯妈家里这次扯皮牵扯了好多亲戚,吵得一塌糊涂。”见杜雨在一旁听着,她收低了声音,杜雨识趣地回了房间。
      这次文凯很奇怪,他明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总是有无穷的精力,结果回校后变得很喜欢找要好的同学们倾诉。很多同学嫌他烦开始避着他。之前和他关系最好的男同学让自己妈妈打电话到他家,要他不要再骚扰自己;他不相信,那位同学自己又打了电话重复了一遍。有些同学最开始会听文凯讲,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劝文凯,像“你这样你妈妈好担心的啊”“你这样会影响学习的”“你怎么能想死,这对得起父母吗?”“这世上好吃好玩的那么多,你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些话让文凯感受不到一丁点安慰,只是愈发狂躁,他听了只想大喊大叫。这些友善的同学也都觉得没办法,开始躲着他。后来所有同学里,只有一位女同学和杜雨还是正常地和文凯讲话,像以前一样对待他。杜雨不理解文凯反复讲的那些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痛苦,但是他擅长闭嘴——他不知道能做什么帮助文凯,他就做到文凯说他就听。
      文凯的妈妈带他去过医院,后来一直在他课余带着他去江城做心理咨询。凯妈不想让儿子生病的事被单位里的人知道,但没多久,这事还是传开了。凯妈笃定是杜妈说的,恰巧两人的儿子在一个班级,于是她扯了个由头,在单位和杜妈大吵一架。杜妈感到十分委屈,对杜爸抱怨道:“连她老公在外地赌博负债的事情都传遍单位了,难道她儿子生病就一定是我传的吗?我根本不会蠢到在单位里传同事闲话。”
      杜爸劝杜妈不要生气了,大不了叫杜雨不要和文凯走太近。杜妈叹了口气,说:“大人的事不要影响小孩的交往,看小孩自己的意愿吧。”
      杜雨和小麦都收到过凯妈的短信,里面的内容大概是:“非常感谢你对文凯的陪伴和帮助,希望你继续和文凯做朋友,不要抛弃文凯,也不要嫌弃文凯。阿姨真的很感激。”
      杜妈知道后真的要气死了,她认为这种行为不符合伦理。她不反对孩子们的交往,但凯妈不和她沟通就单独给杜雨发短信,不会对杜雨造成压力吗?
      “你儿子需要的是专业的治疗和支持,我儿子也只是一个未成年小孩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带你家小孩去寻求专业帮助,但你怎么能不和我讲一声就给我小孩发消息?你是怕我晓得了反对吗?你是母亲,我不是母亲吗?我从来没有反对我儿子和你儿子交往,也不觉得帮助同学有问题。你越过我和我爱人,给我孩子发短信,我非常生气!请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还有,比起被单位的不着四六的同事拉着去学佛捐钱,你应该立马带孩子去省城找靠谱的医生,不要耽误了孩子!”杜妈在电话里咆哮。
      “我带孩子在看了,一直看心理医生。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希望你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焦虑和难处。我无意伤害杜雨,对不起。”凯妈说罢挂了电话,她哭了很久。
      高二上学期,文凯恢复了常态,甚至变得更自信,但他不再理对他示好的一些同学,只和杜雨,还有曾听他倾诉的那位女生小麦来往。他似乎又有一些变化:杜雨和小麦并不会提起之前的事,但文凯很害怕他们提起,所以会时不时主动说:“我那时候状态不好的时候,就不要再说了”。
      文凯有一次对杜雨说起:“我这样讲,你可能会难过,但是我现在有点‘讨厌’你和小麦。和你们接近,我会觉得自己很恶心,想起过去那个很恶心的我。我觉得那个自己无能又脆弱,那不是我。我感谢你们,我又觉得我们应该保持距离。”
      杜雨回他:“过去的你一点都不恶心。你否定自己,那我和小麦当初和你交往就没有意义。”
      高二下学期,文凯去了南洋。学校和南洋的高中有合作项目,大陆这边的学生出一大笔钱就可以直接去当地高中就读,完成高中课程后,可以和南洋本地学生一样参加当地的大学入学考试。文凯的妈妈拿出了自己的存款——那时她顶住所有压力、被亲戚唾骂,坚决不替文凯爸爸还债,才辛苦保住的积蓄。后来杜妈提起凯妈,平淡地说道:“她喝酒一餐能喝四两白酒,工作应酬拼得很。单位的女同事都不喜欢她,嫌她攀附、笑她总想着往上升,还嘲讽她老公不重视她;男同事也不喜欢她,嫌她又争又抢。她其实就是一个蛮不容易的人,造业人,冇得办法的人。这世上多的是冇得办法的人,有什么好笑别人的?”
      出国前,文凯主动提了生病期间的事,向杜雨还有小麦道谢:“谢谢你们没有抛弃我。我永远不原谅那些在我生病时那样对我的人,你们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是把我当了好朋友的人。”
      “其他同学可能是对你的情况不了解吧。”小麦低下头,轻声说道,“我觉得他们也没有恶意,就是怕麻烦,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妈妈有抑郁症,很多年了。”
      “文凯,你不用因为这件事就把我当好朋友。”杜雨认真地看着文凯,“我们还是好同学。以前我们也不是特别要好,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你有投契的朋友,我也有,因为这件事就当我是好朋友,对你、对我都不公平。我不是为了你把我当好朋友才在那时候听你说话、陪伴你。如果不是你,是任何一个同学在那样的状态下求助,我都会做同样的事。”
      “我也一样。”小麦抬起头,看着文凯。
      文凯删掉了除了杜雨和小麦之外的所有同学的社交账号。后来他考上了南洋理工,没再回国。杜雨工作两年后,偶然碰到了小麦。那天下雨,小麦和她妈妈一直打不到车,杜雨上前打了招呼,然后载着她们去了高铁站——小麦是带妈妈去旅游的。杜雨和小麦聊了一路,说起来他俩都是在文凯去了南洋一两年后,主动删掉了他的社交账号。在此之前,他们其实一直看不到的文凯的社媒动态。他们相信是同样的原因,替文凯做了他可能没能那么下决心做的事。
      高中的这段经历对杜雨的影响,让他在自己遇到同样状况时能很快接受去就医——状况比文凯糟糕一点,但能得到药物和心理双重治疗,更难得的是有朋友的支持和陪伴。这也是杜雨能坦然面对和嘉菱离别的原因——是的,分手是嘉菱提出来的。杜雨觉得,自己和文凯不一样。
      杜雨大学毕业后工作还算顺利,薪水也丰厚,只是有点忙。那时候,父母亲会说起:“也是时候谈恋爱结婚了。”过去的恋爱让他变得更好了,他当然不排斥新的恋情。
      杜雨去吴州出差的间隙,重爬了大学时和好友爬过多次的山,遇到了一位有意思的女孩。没想到还能在复州的中医院再次相遇,难得的是,他和对方有共同认识的同学。
      他陪小代相亲时,是第三次遇到那女孩——她是陪同事相亲。那天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她有双莹润的善目,像沾着露水的铁炮百合。小代和她同事没成,他俩加上了联系方式。这多像天赐的缘分,他想抓住机会。他通过朋友小代联系上高中同学胡慧,诚恳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情况,请求帮忙牵线搭桥认识那个女孩。胡慧因为和他几乎没什么来往,核实了他的工作还有家庭情况后,又通过小代和另外一位高中同学小麦了解了一下他的为人,才应承下来,帮他牵线认识那个女孩。他们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后来,她成了他的爱人,他们组建了家庭。
      她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他还发现了她身上有一股子侠义气,是属于悄悄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交往不太久,他就确定她是自己想要的爱人。他一直过着省事的人生,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时常感激上苍,从小就很幸运——有着和谐的家庭,父母很爱他,也为他提供了稳定的环境;他在艰难的时刻,也得到过很多爱和支持。他很知足,但如果可以,他还是想继续过省事的人生——谁会嫌安稳的日子太多呢?如果对婚姻有什么期待,他希望对方是个好人,一个可以好聚好散的人;当然,最好能百年好合、携手到老。他想,自己是个能好聚好散的人,相信她也是。
      他是为了幸福才结婚的,他相信她也是。
      杜雨在爱人提出要搬出父母家时,很不理解——他觉得自己的父母绝对算得上是好公婆。离开父母家,等于放弃很多生活上的便利,他早已习惯和父母一起生活带来的那种完美的平衡。爱人坚持要搬出去,还对他倾诉着她的痛苦和困惑。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能理解……可这种理解,让他焦虑。
      在爱人工作不顺,因为压力太大情绪失常时,一开始,杜雨很愿意提供陪伴和支持;时间久了,爱人的状况没有好转,他发现自己变得不耐烦——是他意想不到的自己的样子。
      在爱人又一次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时,他说:“这么难受就辞职吧,不要又受煎熬又不离开。这样心态差,干活也觉得累,多上一个月班也发不了财,少上一个月班也饿不死。你要么勇敢一点,想离职就走吧。”说完他也震惊,自己怎么会轻飘飘地说出这种残忍的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想看她的眼泪,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强装冷静,去了书房。
      以他对爱人的了解,那么敏感又善良的她,肯定会感受到他的无耻。他对自己感到羞愧,但他不想再面对,不想表达自己的理解——那会把他们推向分离,让他走向歧途。
      他想要的什么?他不知道。那他现在做的是什么呢?他想要做理想中的体面人,给亲友提供情感支持。他问自己:“你是在表演一位好伴侣吗?你用拒绝把她推向绝望和孤独,用逃避来证明自己无能为力。”他想要省事的生活,这是他的选择。
      杜雨知道爱人的痛苦是那么真实,但他不想讨论她的情绪。比她的眼泪让他更痛苦的是她冷漠的眼神——那眼神告诉他,他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他本以为自己不一样。
      在爱人搬离家后,杜雨不再去父母那边吃饭,他暂时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去年酿的荔枝酒没有开封,他看着玻璃瓶上的日期,想起了很多往事。活得认真,不该是一种耻辱。他伤害了曾经认真的自己和一直认真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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