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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忘了关的水龙头,在空屋里流成一口井。月亮每晚来汲水,打捞屋主多年前的倒影。下水道传来回声:“别捞了,那人把影子抵押给了远方,赎回条件是永不返乡。”水滴继续坠落,练习告别的断句方式。]
四月,樱花真的开了。
西城一中操场边的樱树在一夜之间迸发出蓬松的粉白,风一过,花瓣雨就簌簌地落,在跑道上铺了薄薄一层柔软的雪。萧然升入初二下学期的那天,站在教室窗前看这场迟来的花事,恍惚觉得时间被折叠了——去年此时,她还是那个在主席台下晕倒的初一新生,粉色马尾黏在汗湿的后颈,眼里只有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
而今,那个少年正在楼下等她。
张子寻靠在自行车旁,白衬衫外罩了件浅灰开衫,头发比去年长了些,软软地搭在额前。他仰头看樱花,侧脸线条在春日晨光里干净得像铅笔素描。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准确找到二楼窗户后的她,微微一笑。
那笑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湖心,在她胸腔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看什么呢?”狄淇儿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立刻“哇”了一声,“张子寻在等你哎!你们现在是不是......”
“是什么?”萧然脸微热。
“是在一起了吧?”狄淇儿眼睛亮晶晶的,“从寒假结束我就觉得不对——你数学作业全对,他每天送你回家,还有那次我在奶茶店看见你们......”
萧然没否认,只是把书包甩上肩:“我下去了。”
“等等!”狄淇儿拉住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素描本,“这个,给你们。”
翻开,是两张画。第一张:樱花树下,少年推着自行车,少女走在他身侧半步,粉色长发和花瓣一起飘在风里。第二张:天文台顶楼,两人并肩看星星,少年指着夜空,少女仰头,眼里映着星光。
画得极好,连张子寻衬衫领口那颗总是松开的纽扣、萧然发梢天然的微卷都捕捉到了。
“你什么时候......”萧然怔住。
“偷偷画的。”狄淇儿笑,“就当是......庆祝?”
庆祝什么,她没说,但萧然懂。
把画小心夹进笔记本,她下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一声,一声,像心跳的倒计时。推开通往操场的那扇铁门时,阳光哗啦一声涌进来,她眯了眯眼。
张子寻已经推着车走过来。车轮碾过落樱,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早。”他说。
“早。”她站定在他面前,忽然有些局促——虽然寒假时他们几乎每天见面,虽然情人节那晚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开始了某种“试试”,但新学期第一天,在全校师生的目光可及处这样站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吃了?”他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温和。
“嗯。”她点头,“你呢?”
“也吃了。”他顿了顿,从车筐里拿出一个纸袋,“但这个,给你的。”
纸袋温热,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樱花糕,粉白相间,做成五瓣花的形状。
“学校门口新开的店。”他说,“尝过,不太甜。”
萧然接过,咬了一小口。糯米外皮软糯,豆沙馅细腻,确实只有淡淡的甜。她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太甜?”
他推着车往前走,她自然而然地跟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像过去许多个放学后的傍晚。
“观察。”他说得简单,但耳廓微红。
樱花一路飘落,有几瓣沾在他肩上,她伸手拂去。指尖碰到棉质布料下温热的肩线,两人都顿了一下。
“萧然。”他忽然停步。
“嗯?”
“这学期......”他斟酌着词句,“我们不用再‘试试’了。”
她的心轻轻一颤。
“我的意思是,”他转过脸看她,晨光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粉,“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正式在一起。”
话说得郑重,像在宣读某种誓言。风适时吹过,掀起一阵樱花雨,粉白花瓣在他们之间纷扬,像一场小小的典礼。
萧然看着他——这个她喜欢了一整个春夏秋冬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用他最认真最笨拙的方式,问她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好。”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正式在一起。”
他笑了,不是嘴角微扬的那种,而是真正的、眼睛弯起来的笑。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牵她,而是接过她肩上的书包,挂在自己车把上。
“书包重,我帮你拿。”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在樱花纷飞的四月清晨,在周围同学若有似无的注视下,这个动作有了某种宣告的意味。
果然,当天中午,流言就像春草一样疯长。
“听说张子寻和那个粉头发的初一女生在一起了?”
“是初二啦,她升上来了。”
“真的假的?张子寻不是从来不谈这些吗?”
“千真万确!早上有人看见他帮她拿书包,两人一起走的!”
萧然在食堂角落听着这些议论,脸颊发烫。对面的张子寻倒是平静,慢条斯理地挑出菜里的青椒——他不吃青椒,这个习惯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你在听吗?”她小声问。
“听什么?”他抬眼。
“那些话......”
“让他们说。”他把挑干净的菜推到她面前,“吃这个,青椒我挑出来了。”
她看着那盘菜,心里某处软得不像话。
“张子寻。”
“嗯?”
“我们这算......官宣了吗?”
他想了想:“如果你觉得算,就算。”
“那如果我觉得不算呢?”
“那就再明显一点。”他说得很认真,“比如......”
“比如?”
他忽然伸手,用纸巾擦掉她嘴角的饭粒。动作很轻,很自然,但在众目睽睽的食堂里,这个亲昵的举动立刻引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萧然整个人僵住。
张子寻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继续吃饭,只是耳尖的红暴露了他并不如表面那么镇定。
“这样,”他说,“够明显了吗?”
萧然说不出话,只能点头,感觉整张脸都在烧。
那天下午,狄淇儿兴奋地冲进教室:“萧然!你们真的官宣了!现在全校都知道了!”
萧然正整理笔记,闻言笔尖一顿,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
“也不算官宣......”她小声说。
“怎么不算!”狄淇儿把手机递过来,“你看学校贴吧!”
屏幕上,一个标题醒目的帖子:「惊!天文社社长张子寻疑似恋爱,对象是初二那个粉色头发的学妹!」
主楼没图,但跟帖里已经有人描述了食堂那一幕,细节详尽得像亲眼所见。往下翻,居然还有人发了狄淇儿早上给她的那张画——樱花树下的两人并肩而行,画面温馨得像日剧截图。
“这画......”萧然怔住。
“我上传的。”狄淇儿理直气壮,“画得这么好,不分享多可惜!”
“你......”
“放心啦,我处理过了,没露脸,但认识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谁。”狄淇儿笑嘻嘻的,“而且你看评论——”
评论区出乎意料地友善。
「别说,还挺配的。」
「张子寻居然也会谈恋爱......世界奇观。」
「那个学妹我见过,写东西很厉害的,校刊上有她的文章。」
「所以学霸的爱情是互相辅导功课吗?慕了。」
萧然一条条看下去,心里那点忐忑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雀跃。原来被知道,被议论,被祝福,是这样的感觉。
“对了,”狄淇儿又说,“你的小说,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写了吧?”
萧然一愣。
而现在,梦成了真。
放学后,她去了天文社。活动室里只有张子寻一人,他正在调试一台新望远镜,听见脚步声,没回头:“来了?”
“嗯。”她走到他身边,“在看什么?”
“土星环。”他让开位置,“今天天气好,能看清。”
她凑近目镜。视野里,土星像一个精致的玩具,淡黄色的球体周围环绕着清晰的光环,美得不真实。
“像戒指。”她脱口而出。
说完才觉得不妥,想改口,却听见他说:“嗯,像。”
她转头看他。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他整个人浸在暖金色的光里,连睫毛都染成了琥珀色。他专注地看着望远镜,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句附和再自然不过。
“张子寻。”她叫他。
“嗯?”
“我的小说......我想继续写。”
他动作顿了顿,直起身看她:“《夏蝉与冬雪》?”
“嗯。”她点头,“但这次......我想写下去。写到蝉看到雪,写到春天来,写到......”她顿了顿,“写到他们在一起。”
很长一段沉默。窗外有归鸟掠过,翅膀划破天空的声音清晰可闻。
“需要我提供素材吗?”他忽然问。
“什么?”
“比如,”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男主角的心理活动。或者......”他顿了顿,耳尖又红了,“恋爱后的日常。”
萧然怔住,随即笑起来:“好啊。”
“那,”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她,“这个,给你。”
是他那个黑色封面的本子——她见过,总是锁在抽屉里,钥匙挂在他脖子上。
“这是......”
“我的观测记录。”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不止星星。”
她翻开。第一页,日期是去年九月一日。
「新生开学典礼。台上讲话时,台下有个女生晕倒了。粉色头发,像樱花。她倒下前,看了我一眼。」
第二页,十月二十八日。
「收到一封感谢信,拒绝了。但她留下一块粉色橡皮,上面有牙印。思考时咬东西的习惯,很可爱。」
一页页翻下去,全是这样的片段。她每天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数学题错在哪里,小说写了什么句子......他甚至记得她第一次喝奶茶时说的“三分糖去冰”,记得她看流星雨时许愿时颤抖的睫毛,记得她给他樱花标本时眼里细碎的光。
翻到最近一页,二月十五日。
「她说试试。好,那就试试。但‘试试’不够,我想给她‘确定’。像北极星那样,虽然也会动,但足够慢,慢到可以假装永恒。」
萧然看着这些字,眼睛一点点模糊。她一直以为,这场暗恋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是她拼命鸣叫而无人听见的蝉。却不知道,早在她看见他之前,他已经看见了她的晕倒;早在她记录他之前,他已经收集了她的橡皮;早在她写小说之前,他已经写下了关于她的星星。
“这些......”她声音哽咽,“你一直......”
“嗯。”他点头,“一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害怕。”他很诚实,“怕你觉得我奇怪,怕破坏你心里那个‘完美的张子寻’,怕......配不上你这么干净的喜欢。”
她摇头,眼泪掉下来:“没有配不上。”
他伸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指腹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那现在,”他说,“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小说吗?全部。”
萧然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他。页边已经卷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狄淇儿画的插画——那些她曾经以为永远不能见光的句子,此刻坦然摊开在他面前。
张子寻一页页翻看,看得很慢,很仔细。看到某一处时,他忽然笑了。
“这里,”他指着一行字,“‘他的眼睛像结冰的湖,但湖底有暖流。’写得好。”
“真的?”
“真的。”他合上本子,看着她,“萧然,我们可以把这本书印出来吗?”
她愣住:“印......出来?”
“嗯。”他点头,“打印成册,就像一本真正的书。如果你愿意的话。”
“可是......”
“没有可是。”他说,“你写的故事很美,应该被看见。”
她看着他认真的眼睛,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蹲在教室地上撕稿子时,那种心被碾碎的感觉。而现在,同样是这个人,捧着同一本稿子,说要把它印成书。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好。”她说,“印出来。”
一周后,第一批打印好的《夏蝉与冬雪》装订成册,封面是狄淇儿重新绘制的——少年和少女坐在天文台顶楼,肩并肩,膝上摊着同一本书。夜空繁星点点,远处樱花如云。
张子寻拿了十本,萧然拿了五本。他们没刻意分发,只是放在天文社的书架上,谁想看都可以拿。
结果第二天,书就被拿光了。
第三天,有人来问还有没有。
第四天,校刊编辑找上门,问能不能连载。
萧然坐在天文社的活动室里,看着桌上新打印的一叠稿子,觉得像在做梦。
“紧张?”张子寻问。他正在帮她整理章节顺序,手指修长,动作利落。
“有一点。”她老实说,“没想到......真的会有人看。”
“因为写得好。”他说得理所当然,像在陈述“地球是圆的”这样的真理。
窗外,四月的风暖洋洋地吹进来,带着樱花的甜香。活动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彼此轻轻的呼吸。
“张子寻。”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她想了想,“谢谢你看得见我的小说,也看得见我。”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把他浅蓝色的眼睛照得透明,像晴朗天空的一角。
窗外,最后一批樱花瓣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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