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无声

作者:墨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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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十六声


      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徐竹声终于踏上了北平的土地。

      城门上悬挂着刺眼的太阳旗,守城的日本兵眼神冷漠如冰。进城的人排成长队,接受盘查搜身。轮到徐竹声时,一个日本兵盯着他背上的箱子看了很久,用生硬的中文问:“里面,什么?”

      “工具。”徐竹声平静地回答,“我是木匠。”

      日本兵示意他打开箱子。徐竹声照做,箱子里确实放着几件旧木工工具——这是在邯郸时,地下党的老汉帮他准备的伪装。

      日本兵翻检了一番,没发现异常,不耐烦地挥手放行。徐竹声暗暗松了口气,背起箱子走进这座被占领的古都。

      北平的冬天干冷彻骨,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街道两旁,许多店铺都关门歇业,只有少数几家还开着,门口挂着“中日亲善”的标语。行人低头匆匆走过,没人敢在街上多停留。偶尔有日本军车驶过,卷起一阵尘土。

      徐竹声按照老汉给的地址,找到西城区绒线胡同。胡同很窄,两边是斑驳的灰墙,墙头枯草在风里抖动。二十七号是家当铺,门面不大,黑漆招牌上写着“荣记当铺”四个金字,字迹已经有些剥落。

      他推门进去,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当什么?”账房先生头也不抬。

      “不当东西,找人。”徐竹声压低声音,“陈木匠托我来的。”

      账房先生的手指停在算盘上,缓缓抬起头,从眼镜上方打量他。那眼神锐利得像鹰,完全不像个普通的账房。

      “哪个陈木匠?”

      “芜湖的,做樟木箱子的。”

      账房先生沉默片刻,站起身:“跟我来。”

      他领着徐竹声穿过店面,来到后院。院子很小,种着一棵光秃秃的枣树,树下有口井。账房先生走到井边,掀开井盖——下面不是水,而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下去吧,有人等你。”

      徐竹声犹豫了一瞬,还是踏上了阶梯。下面是一条地道,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走了约莫二三十步,前方出现一道木门。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进来。”

      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下,叶淮秋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眼下的那颗痣在跳动的光影里格外明显。但他抬起头看见徐竹声的瞬间,眼睛里迸发出的光亮,让整个昏暗的地室都仿佛明亮起来。

      “竹声...”他站起身,书掉在地上,“真的是你?”

      徐竹声站在门口,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路的风霜雨雪,生死险阻,所有的疲惫与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胸中翻涌的热流。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淮秋...”

      叶淮秋快步走过来,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地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能听见油灯灯芯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你怎么...”叶淮秋的声音也在颤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的信。”徐竹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还有...很多人帮我。”

      他放下琴箱,打开暗格,取出那本蓝皮笔记本和柳如眉的信。叶淮秋接过笔记本,手指抚过封面,眼神复杂。

      “你居然...没烧掉它。”他轻声说。

      “我重新编码了。”徐竹声说,“用琴谱密码。原来的内容已经抹去,现在里面都是我写给你的信——那些没能寄出的信。”

      叶淮秋猛地抬眼看他,眼中水光浮动。他翻开笔记本,看着满页的工尺谱,手指无意识地颤抖起来。这些看似普通的琴谱,需要特定的解码规则才能读懂,而那个规则,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那是他们论琴时一起琢磨出来的。

      “你一路...”叶淮秋的声音哽住了,“这一路...”

      “都过去了。”徐竹声轻声说。他没有描述那些艰难险阻,没有说脚上的伤、路上的匪、封锁线的枪,只是简单地说:“我来了。”

      叶淮秋放下笔记本,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徐竹声僵了一瞬,然后慢慢抬起手,回抱住这个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叶淮秋的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肩膀单薄得硌人,但怀抱却异常用力,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我以为...”叶淮秋的声音闷在他的肩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过会来的。”徐竹声说。

      他们就这样抱着,在昏暗的地室里,在随时可能暴露的危险中,忘了一切。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倒流回江南的午后,回到那个满是书香和茶香的小店,回到两把古琴相对、四目相对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账房先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叶先生,该换药了。”

      两人迅速分开。叶淮秋擦了擦眼角,恢复了平静:“进来吧。”

      账房先生端着药盘进来,看了徐竹声一眼:“这位是...”

      “我的朋友。”叶淮秋说,“可以完全信任。”

      账房先生点点头,没再多问。他帮叶淮秋解开上衣,露出缠满绷带的左肩。绷带上渗着暗红的血迹,拆开后,徐竹声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虽然已经缝合,但红肿发炎,显然情况不妙。

      “怎么伤的?”徐竹声问,声音发紧。

      “子弹擦伤,不碍事。”叶淮秋轻描淡写地说。

      账房先生一边换药一边说:“什么不碍事,差点伤到骨头。再晚点送医,这条胳膊就废了。”他看了徐竹声一眼,“叶先生上个月去送情报,被特务盯上了,交火时中的枪。我们的人折了三个,才把他抢回来。”

      徐竹声的心揪紧了。他看着叶淮秋苍白的脸,看着他咬牙忍痛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一路自己承受的危险,叶淮秋同样在承受,甚至更甚。

      换完药,账房先生收拾东西离开,临走前说:“叶先生需要静养,你们长话短说。这里虽然隐蔽,但也不是绝对安全。”

      门关上后,地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叶淮秋慢慢穿好衣服,在桌边坐下:“竹声,你不该来。北平现在太危险,日本人到处抓人,特别是和我...有关联的人。”

      “我知道危险。”徐竹声在他对面坐下,“但有些事,明知危险也要做。”

      叶淮秋看着他,眼神温柔而痛惜:“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徐竹声摇摇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小铁盒:“比起这个,不算什么。”

      叶淮秋打开铁盒,看到里面的半张照片和字条,脸色变了:“这是...”

      “路上遇到的一个伤兵,三十八师的,临死前托我捎话给他娘。”徐竹声轻声说,“他说:‘告诉我娘,王家庄的王秀兰,儿子没给她丢人。’”

      地室里一片寂静。油灯的光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这样的遗言,我这一路听了太多。”徐竹声继续说,“封锁线上的士兵让我给二十九军带话,说他们没给中国人丢脸。郑州的赵掌柜让我告诉世人,有个姓赵的寡妇没给中国人丢脸。还有芜湖的陈木匠...”

      他停住了,因为看见叶淮秋的眼中有泪光。

      “陈木匠...牺牲了。”叶淮秋哑声说,“他是我们很重要的同志。被捕后受尽酷刑,到死都没吐露半个字。”

      “我知道。”徐竹声说,“他帮我做了这个箱子。”他轻轻拍了拍琴箱,“还送了我一卷丝弦。他说,好琴该有好归宿。”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地室里的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过了很久,叶淮秋才开口:

      “竹声,你明天就离开北平。我让人送你出去,回南方去。这里...真的不能待。”

      “我走了,你怎么办?”徐竹声问。

      “我有我的任务,有我的同志。”叶淮秋避开他的目光,“你不一样,你不该卷入这些。”

      “我已经卷入了。”徐竹声平静地说,“从我决定北上的那一刻起,从我带着你的笔记本穿越封锁线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卷入了。淮秋,你让我回哪里去?回那个只有琴谱和茶香的小店,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知道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什么?”

      叶淮秋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徐竹声是温润如玉的琴师,是满腹诗书的儒商,是江南烟雨里一道安静的风景。但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与决绝。

      “你...”叶淮秋的声音很轻,“你变了。”

      “我们都变了。”徐竹声说,“在这个时代,不变的人活不下去。”

      他站起身,打开琴箱,取出那把唐代古琴,放在桌上:“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这把琴,比如你教我的指法,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那句‘琴师弹错了一个指法’。”

      叶淮秋的手指轻轻拂过琴身,从岳山到龙龈,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脸。“你一直带着它...”

      “你说过,琴有心,待解人而语。”徐竹声说,“现在我把它带来了,带到你面前。淮秋,我不会走。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走。”叶淮秋摇头,“我有任务...”

      “那我帮你。”徐竹声打断他,“我能做什么?送信?掩护?或者...”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懂日语。年轻时在东京留过两年学,虽然很久不用,但底子还在。”

      叶淮秋震惊地看着他:“你从没说过...”

      “因为那段经历并不愉快。”徐竹声淡淡地说,“家父希望我学工商振兴家业,我却只对琴书感兴趣。在东京那两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和古董店,很少上课。但现在看来,那段经历或许有用。”

      地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叶淮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徐竹声静静等待,他知道这是叶淮秋在权衡,在挣扎。

      “太危险了。”叶淮秋终于说,“竹声,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踏进来,就没有回头路了。随时可能被捕,可能受刑,可能...死。”

      “我知道。”徐竹声说,“这一路上,我见过太多死亡。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但我更知道,如果我现在离开,余生都会活在后悔中——后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没有留下。”

      他看着叶淮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淮秋,让我留下。不是作为被保护的对象,而是作为你的同志,你的伙伴。”

      叶淮秋与他对视良久,眼中情绪翻涌——有感动,有担忧,有挣扎,还有某种深藏的、无法言说的情感。最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会弹《幽兰》吗?”

      徐竹声微微一怔:“会。但《幽兰》是孤高之曲,你为何问这个?”

      “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像幽兰一样。”叶淮秋轻声说,“在幽谷中生长,不为人知,但自有芬芳。即使无人欣赏,也要静静开放。”

      徐竹声懂了。他走到琴前坐下,净手,焚香——没有香,便以手势代之。然后手指轻触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

      《幽兰》是古琴曲中最孤高的一首,相传为孔子所作,寄托了圣人虽处困厄而不改其志的情怀。徐竹声弹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饱满而克制,像是在诉说某种坚守,某种不为外界所动的风骨。

      叶淮秋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有了光彩。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他轻声说:

      “从今天起,你的代号就是‘幽兰’。而我是‘修竹’。”

      “竹声和淮秋?”徐竹声会意。

      “对。”叶淮秋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按在琴身上,“竹与兰,都是君子之友。即使生在乱世,即使身处险境,也要守住心中的那一点清气。”

      徐竹声抬头看他:“那么,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叶淮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三天后,北平饭店有个中日‘亲善’宴会,日本华北驻屯军的高级军官和北平的文化界名流都会参加。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

      “你要我去?”徐竹声接过纸条。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叶淮秋说,“你有文化人的身份,懂日语,而且面孔生,没人认识你。宴会的请柬我们已经弄到了,身份是上海来的古董商人,专门收藏古琴。”

      他指了指徐竹声带来的那把唐代古琴:“这就是你的‘名片’。这种级别的古琴,日本人会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军官。”

      徐竹声明白了。他将以古董商人的身份接近日本人,借展示古琴之机探听情报。危险,但可行。

      “我怎么传递情报?”

      “宴会晚上八点开始,十点结束。十点半,饭店后门会有一辆垃圾车,你把听到的重要内容写在纸条上,塞进琴轸的孔洞里,把琴放在垃圾车旁。我们会有人来取。”叶淮秋顿了顿,深深看着他,“竹声,记住,一旦感觉有危险,立刻撤离。琴可以丢,情报可以不要,但你必须安全。”

      “那你呢?”徐竹声问。

      叶淮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与坚毅:“我有我的办法。”

      接下来的三天,徐竹声住进了荣记当铺后院的一间厢房。账房先生——其实姓周,是地下党在北平的负责人之一——给他做了详细的培训:日本军官的军衔识别,宴会的礼仪,可能出现的文化界人物背景,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获取和传递情报。

      第三天傍晚,周先生拿来一套深灰色西装:“穿上这个,像古董商人了。”

      徐竹声换上西装,对镜自照。镜中的自己瘦削而疲惫,但眼神沉稳。他将古琴装进一个精致的锦缎琴囊——这也是周先生准备的。

      “这把琴太珍贵,”周先生说,“万一真丢了...”

      “不会丢的。”徐竹声抚过琴囊,“我会带它回来。”

      晚上七点半,徐竹声坐着黄包车来到北平饭店。饭店灯火通明,门口停着一排汽车,日本军官和穿着和服的商人进进出出,间或有些中国面孔,大都神色拘谨。

      他递上请柬,门童恭敬地引他入内。宴会厅里已经有不少人,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长桌上摆满食物和酒水,乐队在角落里演奏着柔和的西洋乐,但空气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徐竹声拿着杯香槟,装作欣赏墙上的画作,实则观察着厅内的人群。他很快认出了几个目标——华北驻屯军参谋副长铃木大佐,特务机关长土肥原的助手小野中佐,还有伪北平市政府的几个官员。

      八点整,宴会正式开始。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老者上台致辞,满口“中日亲善”“共存共荣”,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徐竹声注意到,很多中国宾客的脸上都带着尴尬而勉强的笑容。

      致辞结束后,宾客开始自由交谈。徐竹声端着酒杯,走到展示古琴的桌前——这是周先生安排的位置。他将琴从琴囊中取出,置于桌上,立刻吸引了几个人过来。

      “好琴!”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国人赞叹道,“看这断纹,看这漆色,至少是明以前的吧?”

      “唐代雷氏琴。”徐竹声平静地说。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很快,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肩章显示他是中佐军衔。

      “唐代的琴?”他用日语问,语气中带着怀疑。

      “是的。”徐竹声用流利的日语回答,“雷氏是唐代制琴名家,传世作品极少。这把琴原为清宫旧藏,后来流落民间。”

      军官来了兴趣,凑近仔细观察:“你怎么证明是真品?”

      徐竹声指着琴身上的断纹:“这是蛇腹断,自然形成,无法仿造。还有这里的漆色,历经千年而光泽内敛,这是唐代大漆的特点。”他又翻开琴底,露出腹款:“这里刻着‘雷霄制’,雷霄是雷氏第二代传人。”

      军官点点头,态度明显缓和:“你是琴师?”

      “家传的手艺。”徐竹声说,“也做古董生意,专攻古琴。”

      “很好。”军官伸出手,“我是小野中佐,在特务机关工作。我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尤其是古琴。”

      徐竹声与他握手,心中警铃大作——特务机关,这是最危险的部门。但他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小野中佐好眼光。古琴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蕴含着深厚的哲学思想。”

      两人交谈起来。小野显然对古琴有一定了解,提出的问题都很专业。徐竹声小心应对,既展现专业知识,又不过分张扬。交谈中,他注意到小野时不时看向宴会厅的另一侧——那里,铃木大佐正在和几个中国学者谈话。

      “铃木大佐也喜欢古琴?”徐竹声试探着问。

      小野笑了笑:“大佐更喜欢能乐。不过最近他在研究中国文化,说要‘以华制华’。你看,”他压低声音,“那几个都是北平有名的学者,大佐请他们来,是想让他们出面组织‘大东亚文化研究会’。”

      徐竹声心中一凛。这是重要情报——日本人正在拉拢文化界人士,为其侵略政策背书。

      “研究会?”他装作好奇地问。

      “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小野意味深长地说,“当然,是在‘大东亚共荣’的框架下。皇军占领北平后,需要一些有声望的中国人出面维持秩序,文化界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正说着,铃木大佐那边结束了谈话,朝这边走来。小野立刻站直身体:“大佐,这位是徐先生,从上海来的古董商人,专攻古琴。他这把琴是唐代雷氏真品。”

      铃木大佐五十多岁,身材矮壮,眼神锐利如鹰。他打量了徐竹声一番,又看了看桌上的琴:“唐代的琴...能弹吗?”

      “可以。”徐竹声说。

      “那就弹一曲吧。”铃木的语气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让我听听,千年前的琴声是什么样子。”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徐竹声身上。他知道这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机会——如果能用琴声打动铃木,或许能获取更多信任,从而接触到更核心的情报。

      他净了手——这次是真的有侍者端来清水。然后在琴前坐下,手指轻触琴弦。

      弹什么?在来的路上,他想了很久。不能太悲怆,以免引起怀疑;不能太激昂,以免被视为挑衅;也不能太普通,无法留下印象。

      最后,他选择了《平沙落雁》。这首曲子意境开阔,既有塞外的苍茫,又有归雁的温情,最适合在这种场合演奏。

      琴声一起,宴会厅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徐竹声全神贯注于指法,将全部情感倾注于弦上。他想起江南的秋水长天,想起北上的烽火征途,想起地室里叶淮秋苍白的脸,想起这一路上所有逝去的生命。这些情感化作音符,在弦上流淌,既有离愁别绪,又有坚韧不屈。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铃木大佐沉默片刻,忽然鼓掌:“好!果然是千年古琴,不同凡响。”他转向徐竹声,眼神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欣赏:“徐先生琴艺高超,不知可否愿意为皇军效力?”

      徐竹声心中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大佐的意思是...”

      “我们正在筹备‘大东亚文化研究会’,需要徐先生这样的人才。”铃木说,“研究会的宗旨是挖掘和弘扬东亚传统文化,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徐先生精通古琴,又懂日语,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承蒙大佐抬爱。”徐竹声微微躬身,“只是我初来北平,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悉...”

      “这个简单。”小野插话道,“徐先生可以先做研究会的顾问,帮忙鉴定和收购古琴。我们最近在搜集一批流散民间的古琴,准备举办展览,彰显‘中日亲善’。”

      徐竹声心中快速权衡。打入敌人内部,这是获取情报的最好机会,但也最危险。一旦答应,就意味着要真正为日本人做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这中间的尺度极难把握,稍有不慎就会暴露。

      但他想起了叶淮秋的伤,想起了陈木匠的死,想起了自己来北平的目的。这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而是关乎更多人的生死,关乎这个国家的命运。

      “能为中日文化交流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徐竹声最终说。

      铃木大佐满意地点头:“很好。小野,你来安排徐先生的入职事宜。另外,”他看向桌上的古琴,“这把琴,研究会愿意出高价收购。”

      徐竹声的心一沉。这把琴是他和叶淮秋的联结,是他一路带来的念想,绝不能交给日本人。

      “大佐,这把琴是家传之物,”他小心措辞,“先父临终前嘱咐,琴在人在。恕我不能出售。不过我可以帮研究会寻找其他古琴,北平城里,应该还有不少珍品流散在外。”

      铃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徐先生是个孝子,很好。那就请徐先生帮忙留意吧。至于这把琴...希望将来有机会再听徐先生弹奏。”

      危机暂时解除。徐竹声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关。

      宴会继续进行。徐竹声以小野中佐“新聘顾问”的身份,结识了不少人——有伪政府的官员,有被迫与日本人合作的文化界人士,也有像他一样表面顺从、实则各怀心思的人。他小心地收集着每一个有用的信息:某军官即将调防,某部门正在筹备某项行动,某位学者被迫接受了某个职务...

      九点五十分,他借故去洗手间,将收集到的情报用密码写在纸条上——密码是他和叶淮秋约定的,以琴谱为基础改造而成。然后将纸条卷成细条,塞进琴轸的孔洞中。

      十点整,宴会结束。徐竹声称自己还有事,婉拒了小野派车送他的提议,独自背着琴囊走出饭店。

      十点二十五分,他来到饭店后门。那里果然停着一辆垃圾车,车夫靠在车边抽烟,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徐竹声将琴放在车旁的阴影里,轻轻敲了敲车厢板。

      车夫转过头,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但彼此都明白了。徐竹声转身离开,走出十几步后回头,看见车夫已经将琴搬上了车。

      情报送出去了。第一步,走成了。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冬夜的寒风刺骨,但心里却是一片滚烫。他想起了叶淮秋,想起了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现在他可以回去告诉他:我做到了,我没有让你失望。

      但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不安。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异常强烈,像是琴弦绷得太紧时发出的警告。

      他加快脚步,想尽快回到绒线胡同。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小野中佐的脸:

      “徐先生,这么晚了,我送你一程吧。”

      徐竹声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小野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明白——

      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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