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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
寒假像一页被匆匆翻过的日历,年味还没散尽,高三下学期的战鼓就擂响了。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了“98”,鲜红的粉笔字,每天由值日生更新,像某种不容置疑的倒数。教室里开始有人贴“拼搏百天”的标语,空气里的咖啡因浓度明显升高。
林霁的生活被切割得更加细碎。六点出门,十点半到家,周末全被课外班填满。母亲甚至打印了一张“名校录取分数线与当前差距分析表”,贴在他书桌正前方,每天睡前都会和他一起分析“薄弱环节”。
但那张表格旁边,多了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陈默在省城比赛获奖时,在展板前拍的。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这里的光,有你一半。” 林霁把它贴在表格的右下角,一个母亲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每天对着那些残酷的数字时,余光瞥见那张小小的照片,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会悄悄松一下。
他和陈默的见面,变成了一场需要精心策划的“地下活动”。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模考,林霁照例请了假。但他没去医务室,而是绕到了体育馆后面的器材室——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堆放着陈旧的垫子和淘汰的器械,有扇小窗户能看见半个球场。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透过蒙尘的玻璃,看陈默在球场上奔跑。汗水把陈默的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前。他运球、转身、跳投,动作流畅得像一首写在水上的诗。每一次进球,他都会和队友击掌,笑起来的时候,那颗虎牙会露出来,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林霁也能看清。
看了大概十分钟,林霁准备离开。转身时,手机震了。
陈默发来的:“看见你了。器材室窗户。”
林霁心脏一紧,下意识看向球场——陈默刚投进一个三分,正一边后退防守,一边朝器材室的方向偏了下头,嘴角挂着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林霁打字。
“你的影子。还有,你会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这话说得太笃定,林霁耳根发热。他没回,把手机塞进口袋,快步离开了器材室。但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追随着。
那天晚上,陈默发来一张照片。是器材室那扇窗户的玻璃反光,模糊地映出一个靠墙站着的侧影,很淡,几乎看不清是谁。但林霁知道,那是自己。
照片下面写:“今天的三分球,是投给你的。”
林霁盯着那句话,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哦。”
太笨了。他想撤回,但时间过了。
陈默回得很快:“就‘哦’?”
“……投得挺好。”
“没别的了?”
林霁咬着嘴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些在心里翻腾的、滚烫的、不成形的东西,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陈默没再追问,换了话题:“这周六下午,老地方。来吗?”
周六下午,母亲安排了化学特训。
林霁盯着那行邀请,胸口闷得厉害。他想起母亲说“这是关键时期,一切都要让路”,想起舅舅说“国外名校看中的是持续的优秀记录”,想起贴在桌前的分数线表格。
但他也想起器材室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倒影,想起陈默说“是投给你的”时,眼里可能有的光。
“我尽量。”他最终回复。
“尽量。”陈默重复了这两个字,没再多说。
周六上午的化学特训,林霁状态很差。配平方程式时写错了原子数,老师用红笔重重圈出来:“林霁,这种低级错误你不该犯。”
他低头认错,指甲掐进掌心。
中午放学,母亲打来电话:“下午的特训别迟到,老师特别强调了电化学部分是你的弱项。”
“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风很大,吹得校服外套哗啦作响。他摸出手机,点开和陈默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昨天陈默发的“尽量”。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下午三点,老地方。我可能……只能待一小时。”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塞进口袋,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刚做完一件坏事——不,是正在做。
下午两点五十,他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我去图书馆查个竞赛资料,老师推荐的参考书只有市图有。晚饭前回来。”
短信发出去后,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书包最底层。
推开图书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陈默已经在了。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摊着一本摄影杂志,但没在看,而是望着窗外发呆。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来了。”他说,语气很平常,好像林霁只是迟到了几分钟的普通见面。
“嗯。”林霁在他对面坐下,把书包放在腿上,没打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云层很低,像是要下雨。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书页的声音。
“你妈那边……”陈默先开口。
“我说来查资料。”林霁打断他,声音有点急,像在辩解。
陈默看着他,眼神很深。“一小时?”
“嗯。”
“够了。”陈默合上杂志,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就在图书馆里。”陈默站起身,“跟我来。”
林霁跟着他,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来到图书馆最深处的一个角落。这里几乎没人来,书架上的书都蒙着薄灰。陈默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挂着“设备间,闲人免入”的牌子。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林霁小声问。
“初中的时候发现的。”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旧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门开了。里面是个很小的房间,堆着些淘汰的桌椅和旧报纸,空气里有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但房间最里面,靠墙放着一张旧书桌,桌上居然摆着一盏台灯,还有几本摊开的书。
“我初中经常逃课来这里。”陈默走进去,拍了拍一张旧椅子上的灰,“安静,没人打扰。后来毕业了,钥匙一直留着。”
林霁站在门口,有些犹豫。这感觉太像秘密基地了,甚至比陈默奶奶家的暗房还要隐秘——毕竟,这里是学校。
“进来啊。”陈默回头看他,笑了,“怕我吃了你?”
林霁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房间很小,两个人站在里面,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他能闻到陈默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混合着灰尘的气息。
陈默打开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亮起来,勉强照亮这一小片空间。
“坐。”陈默自己先在一张旧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旁边另一张。
林霁坐下,椅子腿有点晃,他小心地保持平衡。
“给你看个东西。”陈默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倒出几张照片,摊在桌上。
不是人像,是风景。枯荷,残雪,黄昏时分的旧铁轨,雨天玻璃上的水痕。每一张都拍得很美,但美得孤独,美得空旷。
“最近拍的。”陈默说,“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拍出来,就这样了。”
林霁一张张看着那些照片。枯荷弯曲的茎秆像在挣扎,残雪上留着鸟兽的足迹却不见生命,铁轨延伸向雾蒙蒙的远方不知终点,水痕扭曲了窗外的世界像流泪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陈默沉默了很久。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在想……”他顿了顿,“有些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林霁心脏一紧。“什么意思?”
“篮球,摄影,大学,将来……”陈默的手指拂过那张铁轨的照片,“我好像一直在按别人觉得‘对’的路走。我爸说打球有出路,我就拼命打。教练说能保送,我就往死里练。可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相机,我会想……我到底想拍什么?我拍这些,给谁看?”
他抬起头,看着林霁:“你懂这种感觉吗?”
懂。太懂了。那种被无数双手推着朝某个方向走,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的感觉。那种在别人规划好的蓝图里,找不到自己坐标的感觉。
“我懂。”林霁说。
两个字,很轻,但陈默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会懂。”他笑了,笑容里有点苦涩,“从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是为了别人的期待坐在这里的,你是真的喜欢那些书,那些诗。”
林霁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的毛刺。“我也没有……那么纯粹。”
“至少比我纯粹。”陈默把照片收起来,重新装回纸袋,“好了,不说这些了。叫你过来,是想给你看另一件东西。”
他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不是照片,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
“这里面,”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我拍的……你。”
林霁猛地抬起头。
“从第一次在图书馆偷拍你,到后来在秘密基地,在暗房,在下雪的操场……”陈默握着那个U盘,指节微微发白,“所有的你。按时间顺序排好了。”
他把U盘放在桌上,推到林霁面前。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给你。怕你觉得……奇怪,或者恶心。”陈默顿了顿,“但那天在器材室看见你,站在那么暗的地方看我打球,我就想,去他妈的,该给你。”
林霁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像盯着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他不知道的自己,被另一个人眼中的自己。这感觉太诡异,太赤裸,也太……致命地吸引人。
“为什么要给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陈默深吸一口气,“因为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或者我必须去很远的地方,或者……总之,如果以后不能常见面了,我希望你记得,有一个人,曾经这样看过你。”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撞进林霁眼睛里。
“不是作为优等生林霁,不是作为谁的儿子,就是作为你自己。那个会对着诗集发呆的你,那个在暗房红灯下会脸红的你,那个在雪地里跑不动的你。”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台灯的光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地重叠在一起。
林霁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热。他伸出手,手指触到那个冰凉的U盘,然后紧紧握住。塑料外壳硌着掌心,有点疼。
“谢谢。”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不用谢。”陈默笑了,这次的笑容轻松了些,“该谢的是我。谢谢你……让我有东西可拍。”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里无声流淌。林霁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我得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
“嗯。”陈默点头,没挽留,“U盘收好。”
林霁把U盘小心地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拉好拉链。站起身时,椅子腿又晃了一下,他身体一歪。
陈默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过来。林霁僵住了,陈默也没立刻松开。两人就那样站着,在狭窄的空间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手臂贴着手臂,呼吸交错。
林霁能看见陈默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很小,但很清楚。他能看见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什么。
但最终,陈默只是松开了手,退开一步。
“走吧。”他说,声音有点哑,“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设备间,重新锁好门。穿过寂静的书架区时,林霁走在前面,能感觉到陈默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沉甸甸的。
走到图书馆门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带伞了吗?”陈默问。
“没。”
“我有。”陈默从书包里拿出伞,撑开,“送你到车站?”
“不用,雨不大。”
“还是送吧。”陈默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走吧。”
两人并肩走进雨里。伞不大,为了不淋湿,肩膀不得不靠在一起。林霁能感觉到陈默的体温,还有他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
一路无话。到车站时,公交车刚好来。
“我走了。”林霁说。
“嗯。”陈默把伞递给他,“拿着吧,万一下大了。”
林霁接过伞柄,指尖碰到陈默的手。这一次,谁也没有立刻松开。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车停在站台,门开了。
“林霁。”陈默忽然叫住他。
林霁回头。
陈默看着他,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划过脸颊。他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
“下周,”他说,“我生日。”
林霁愣了愣。“什么时候?”
“周六。”陈默笑了笑,“没打算怎么过,奶奶说煮碗面就行。但我想……如果你能来,就好了。”
公交车司机按了下喇叭,催促着。
林霁看了一眼车,又看了一眼陈默。雨越下越大了,陈默半边肩膀已经湿透。
“我尽量。”他说。
陈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很轻地挥了挥。
林霁转身上车。车门在身后关闭,车子缓缓启动。他透过模糊的车窗回头,看见陈默还站在原地,没打伞,就那样淋着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雨幕模糊了视线,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林霁握紧手里的伞柄,塑料的冰凉触感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书包里的U盘贴着背,沉甸甸的,像一颗刚刚开始跳动的心脏。
车子摇晃着驶向家的方向。窗外的城市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林霁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默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
“我希望你记得,有一个人,曾经这样看过你。”
雨点敲打着车窗,像无数细小的、焦急的叩问。。
而那个关于周六的邀请,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久久不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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