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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的刀锋与凝固的誓言
暗杀发生在郁言结束一次夜间巡查,返回核心居住区的路上。
通道并非主路,灯光为了节能调至最低档,只够勉强看清脚下。空气中弥漫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混合了机油、湿气和淡淡辐射屏蔽涂料的沉闷味道。他的脚步声规律而轻,几乎被循环通风系统的低鸣掩盖。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在任务结束后稍有松懈,但常年训练形成的本能警觉仍在背景中低鸣。
他没有“看”。在这种例行路径上,维持那种特殊视野是毫无必要且损耗巨大的。他仅仅依靠五感,以及裁决官对环境中不协调之处近乎本能的直觉。
所以,当那道黑影从通风管道的检修口无声扑下时,郁言的第一反应是错愕,而非迎敌。黑影的动作带着决绝的笨拙,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流畅,却有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和……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愤。
匕首的寒光在昏暗光线下一闪,直刺向他胸前。角度算不上刁钻,速度也不算极致,但对于一个心神松懈、且完全没预料到会在基地核心区遭到袭击的人来说,足够致命——如果攻击者真的瞄准了致命处,且毫无犹豫的话。
郁言的身体在大脑做出明确指令前已经动了。肌肉记忆驱动他向侧后方滑步,同时右手抬起格挡,左手闪电般探出,扣向对方持刀的手腕。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鬼魅,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本能。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手腕皮肤的刹那,借着匕首反光和通道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他看清了袭击者的脸。
苏媛。
那张原本温婉、总是带着柔和笑意的脸,此刻扭曲着,被痛苦、仇恨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所占据。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却空洞无物,只有倒映出的、郁言自己骤然收缩的瞳孔。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破碎的喘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
李庆最后那清明的眼神。黑色“线”消散的瞬间。艾玛院长办公室门外隐约传来的、孩童的笑闹声。“……异化风险……不可逆转……现场净化……裁决官:郁言……”冰冷的通知词句。
所有碎片在零点几秒内炸开,汇成一股汹涌的、冰冷刺骨的洪流,狠狠冲垮了郁言刚刚构筑起的防御姿态和反击意图。那不仅仅是对一个袭击者的应对,更是对李庆之死、对他自己职责、对那片温暖保育区与冰冷裁决室之间撕裂的鸿沟……对所有一切积累的、未曾言说也无法言说的重压的直面。
他的动作僵住了。
格挡的手臂慢了半拍,力道卸去大半。扣向手腕的手,指尖在触及她皮肤的前一瞬,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痉挛般弹开。
而苏媛的匕首,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恨意、绝望、悲伤,终于突破了那层无形的障碍——
“噗嗤。”
一声沉闷的、□□被刺穿的轻响。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郁言左胸上方,锁骨下方一寸的位置。金属穿透裁决者外勤服的特种纤维,没入血肉。
没有预想中直刺心脏的剧痛和瞬间的黑暗。郁言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尖锐的疼痛,只有一种沉重、冰冷、异物嵌入的突兀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温热的液体迅速濡湿衣料的触感。
他低下头,看着那截露在外面的、微微颤抖的刀柄,以及苏媛死死握住刀柄、指节捏得发白的手。她的手指冰冷,颤抖得比刀柄更厉害。
苏媛也愣住了。她似乎没料到真的能刺中,更没料到会刺在这个位置。她眼中的疯狂和仇恨,在刀锋入肉的瞬间,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骤然泄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本能的退缩和不忍。她刺出的,是凝聚了所有痛苦的仇恨一击,但在最后关头,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或许是她残存的、属于“苏媛老师”的某一部分,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就这微小的角度,让刀锋避开了正下方的心脏,斜向上刺入了胸肌与锁骨之间的区域。重伤,剧痛,大量失血,但并非即刻致命。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昏暗的通道里,像一幅怪诞的静默雕塑。郁言没有推开她,没有反击,只是用那双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眼睛看着她。苏媛也没有拔出匕首,或者更进一步,只是颤抖着,看着自己手染上的、温热的、属于这个“刽子手”的血。
时间流逝了几秒,或者更久。
通道拐角传来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隐约的交谈声。
声音惊醒了凝固的两人。
苏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背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沾血的手,又看看郁言胸口那柄微微晃动的匕首,脸上的表情破碎不堪,恐惧、后悔、未消的恨意、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
郁言的身体晃了晃,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口周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更快地涌出,在深灰色的制服上洇开一片更深的、不祥的湿痕。疼痛终于开始清晰起来,尖锐地攫取着他的意识,但他依然站得笔直,目光没有离开苏媛。
巡逻士兵转过拐角,手电筒的光束扫了过来。
“什么人?!”厉喝声响起,伴随着枪栓拉动的声音。
光束定格在两人身上,照亮了郁言胸口的匕首,淌下的鲜血,以及苏媛苍白失神、沾着血污的脸。
“郁言裁决官!”士兵认出了他,惊骇地喊道。
“抓住她!”另一名士兵已经扑向呆立着的苏媛。
苏媛没有反抗,任由士兵粗鲁地扭住她的胳膊,戴上合金手铐。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郁言,看着他被迅速赶来的其他士兵扶住,看着医疗兵匆忙上前进行紧急止血处理。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两行冰冷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过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脸颊。
郁言被抬上担架前,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甚至,在剧痛和失血导致的恍惚中,仿佛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歉意。
然后,他被迅速运往医疗部。
苏媛被治安管控部的士兵押走,推向另一个方向——基地监狱。
***
医疗部的手术灯亮得刺眼。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和血液的混合气味。
柯柏站在手术室外的观察窗后,穿着紧急套上的无菌服,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他的手紧紧抓着窗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屏幕上显示着手术室内的实时画面和郁言的生命体征数据。匕首已经被小心取出,伤口正在清创、止血、缝合。出血量很大,但好在避开了主要动脉和脏器。最危险的是匕首可能携带的污染,以及郁言自身因失血和刺激可能引发的神经与免疫系统连锁反应。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主刀医生是柯柏熟悉的、技术顶尖的外科专家。但柯柏的眉头没有一刻舒展。他紧盯着屏幕上郁言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以及旁边另一台仪器上同步显示的、关于郁言脑波和神经递质的特殊监测数据。
那些数据……在受伤和手术刺激下,出现了一些异常的峰值和紊乱,尤其是与情绪和压力反应相关的区域活跃度异常增高,与深度识别力相关的特定脑区也出现了不稳定波动。这不仅是生理创伤,更是剧烈的心理冲击带来的直接生理反馈。
“冲击源……”柯柏低声自语,目光锐利。他调出刚刚从治安管控部共享过来的初步审讯摘要——袭击者身份:苏媛,暖巢保育区启蒙甄别部教师,李庆(已净化拾荒者)的配偶。动机:报复。
报复。
柯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绝望,足以将一个温和的教育者逼成疯狂的袭击者。他也能想象,当郁言面对苏媛,面对那柄凝聚着李庆之死所有重量的匕首时,内心经历着怎样的崩塌。郁言那异于常人的“看见”能力,让他对痛苦和死亡的感知远比常人更清晰、更沉重。李庆的死,本就如同一道深刻的划痕,而苏媛的刀锋,则是沿着这道划痕的再次撕裂。
他甚至推测,以郁言的身手,若非内心出现巨大破绽,绝不可能被苏媛这种毫无训练的人刺中,更不可能被刺中要害附近却偏离了心脏。那瞬间的僵直和……放任?是愧疚吗?还是某种扭曲的、寻求惩罚或解脱的心理?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当郁言被推出手术室,转入加护隔离病房时,生命体征已经基本稳定,但人还处于麻醉未醒的状态。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平缓却微弱。
柯柏跟了进去,亲自检查了所有监测仪器和数据,调整了镇痛和神经舒缓药物的剂量,又仔细查看了伤口包扎和引流情况。他站在床边,看着郁言沉睡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头,沉默了很久。
治安管控部的人很快找上门来,是伏尔科夫部长的副官,一个表情刻板的男人,要求了解郁言的伤情和预计恢复时间,并询问郁言是否在遇袭前察觉异常或与袭击者有过接触。
柯柏用最专业、最冷静的医学措辞回答了伤情问题,强调了伤势虽重但未危及生命,恢复期视个人体质和有无并发症而定。对于后一个问题,他只说郁言术后尚未清醒,一切需等他恢复意识后才能知晓。
副官没有多问,记录后离开,但显然,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裁决官在基地核心区遇刺,袭击者是保育区教师,动机涉及之前的净化裁决……这不仅仅是治安事件,更触及基地规则、各部门关系,甚至可能动摇“英雄守则”所代表的价值观根基。
郁言在加护病房躺了两天两夜。期间反复低烧,伤口有轻微感染迹象,但在强效抗生素和柯柏的严密监控下得到控制。他的意识时断时续,偶尔会无意识地发出含糊的呓语,眉头紧锁,仿佛在梦魇中挣扎。柯柏几乎寸步不离,除了处理必要的院务,其余时间都守在病房里,监测数据,调整用药,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
第三天清晨,郁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单调的天花板和角落闪烁的监测指示灯。胸口传来阵阵闷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他花了点时间,才将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
记忆回潮。昏暗的通道。苏媛疯狂而痛苦的脸。冰冷的刀锋。刺入身体的突兀感。巡逻士兵的手电光束。苏媛被带走时流泪的脸……
“你醒了。”柯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郁言微微偏过头,看到柯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他手里拿着一份数据板,但显然心思没在上面。
“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头晕、恶心或者其他不适?”柯柏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完全是医生口吻。
郁言试着动了一下,立刻被胸口的疼痛制止。他微微摇头,声音沙哑干涩:“……还好。”
柯柏起身,检查了一下监测数据,又查看了伤口敷料。“失血很多,伤口离重要血管和神经很近,感染风险初步控制住了,但需要绝对静养。神经疲劳指数依然超标,你昏迷期间脑波很不稳定。”他顿了顿,看着郁言的眼睛,“你知道袭击者是谁吗?”
郁言沉默了两秒,目光移向天花板。“……知道。”
“为什么没有躲开?”柯柏问得直接,声音压得很低,“以你的反应速度,就算最初被突袭,也完全可以在她刺中你之前制服她,或者至少避开要害。监控模糊,但动作分析显示,你在最后关头有明显的停顿和……卸力。”
郁言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柯柏等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他太了解郁言,有些东西,郁言说不出口,或者,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那不仅仅是愧疚,可能还混杂着对自身职责的质疑,对因果循环的无力,甚至是一种潜意识里对“惩罚”或“抵偿”的扭曲接纳。
“苏媛被关押在基地监狱,单独隔离。治安管控部正在调查。袭击裁决官是重罪,尤其动机涉及对净化裁决的报复,性质很严重。”柯柏陈述着事实,“艾玛院长来探望过你两次,你都昏迷着。她很担心,也……很痛心。”
听到艾玛院长的名字,郁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等你情况再稳定一点,”柯柏继续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理性,“你需要接受治安管控部的正式问询。还有,温斯顿博士也关注此事。‘节点’样本的研究还在继续,你的……状态,对后续评估很重要。”
郁言依旧沉默。
柯柏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心中那根名为担忧的弦绷得更紧。身体的伤可以愈合,但心里的裂痕呢?当裁决的刀刃最终以这种方式回旋,砍向执刀者自身时,那套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和逻辑,是否也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几天后,郁言可以勉强下床进行短时间活动了。伤口愈合速度比预期慢,胸口的闷痛和虚弱感如影随形。治安管控部的问询在他能坐起身后就进行了,过程简短而压抑。郁言如实陈述了遇袭经过(省略了自己最后时刻的异常反应),没有为苏媛辩解,也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感受。问询官公事公办地记录,但眼神深处的审视并未减少。
柯柏强制要求郁言进行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但更多时候,他发现郁言只是沉默地坐在病房里,看着墙壁,或者窗外(模拟的)地底景观,眼神空茫。那种冰冷的、将自己隔绝起来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柯柏想。他需要打破这层越来越厚的冰壳,哪怕只是敲开一道裂缝。
这一天,郁言刚做完一组呼吸康复练习,脸色比之前更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柯柏递给他一杯营养液,看着他慢慢喝下。
“今天天气系统模拟的是‘晴天’。”柯柏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保育区的露天活动场应该开放了。艾玛院长之前说,希望你能过去一趟,哪怕只是远远看看。她说……有些东西,或许你需要亲眼再看看。”
郁言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柯柏。柯柏的表情很认真,没有逼迫,只是陈述一个提议。
去看看?去看什么?看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看苏媛曾经工作的地方?看那个与他此刻内心格格不入的、温暖明亮的世界?这像是某种残酷的对照,又或者……是柯柏和艾玛院长试图给他的一剂药,无论这药是苦是甜。
他本该拒绝。他属于阴影、鲜血和冰冷的裁决,不属于阳光(哪怕是模拟的)和童谣。
但鬼使神差地,或许是伤口持续的疼痛让他格外疲惫,或许是内心深处某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柯柏似乎松了口气,立刻着手安排。他调用权限,安排了一辆小型内部通勤车,尽量选择人少的路线。郁言换上了便服(掩盖了病号服和包扎),外面披了一件深色的外套,遮住了胸前的绷带轮廓。他的脸色依然苍白,脚步虚浮,需要柯柏在一旁稍微搀扶。
通勤车悄无声息地滑行在基地通道中,最终停靠在暖巢保育区外围一个相对僻静的观察入口。这里连接着一条悬空廊道,廊道一侧是单向玻璃,可以俯瞰下方宽敞明亮的露天活动场。今天是“晴天”,高高的穹顶上巨大的全息屏幕模拟出蓝天白云(虽然像素有些粗糙),甚至还有模拟的、温暖而不刺眼的“阳光”洒下来。
活动场上很热闹。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在保育员的看护下进行着各种活动。小一些的在沙坑和软垫上玩耍,稍大些的在玩着简单的集体游戏,还有一些围坐在树荫(模拟的)下,似乎在上课。
郁言和柯柏站在廊道的阴影里,隔着单向玻璃向下望去。喧闹声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大部分,只剩下模糊而欢乐的背景音。
艾玛院长似乎早已接到通知,她出现在活动场边缘,抬头向廊道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看不到里面的人,但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向那群围坐在“树荫”下的孩子。
那群孩子年龄大约在七八岁,正是开始系统学习基地价值观的年纪。他们坐得挺直,小脸上带着稚嫩的认真。
艾玛院长走到他们面前,没有拿任何书本或教具。她只是温和地开口,声音通过隐藏的扬声器,清晰地传到了廊道上郁言和柯柏的耳中。
“孩子们,今天我们再复习一下,我们保育区的核心理念,也是我们每一个地下城居民应该记住的价值观。谁能告诉我?”
孩子们立刻争先恐后地举起小手,清脆的童音此起彼伏:
“奉献!”
“勇敢!”
“忠诚!”
“协作!”
每一个词都掷地有声,充满了未经世事的纯粹和坚定。
“很好。”艾玛院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么,谁能告诉我,我们的‘英雄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一个坐在前排、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立刻站起来,挺起小胸膛,用清晰响亮、几乎是在背诵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念道:
“英—雄—守—则—第—一—条: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紧接着,其他孩子像是受到了感染,或者这本就是他们每日的功课,齐声接了下去,稚嫩的声音汇成一股虽不整齐却异常有力的音流,回荡在活动场上空,也穿透玻璃,撞击在廊道上两个人的耳膜上:
“第二条:延续文明,忠于基地!”
“第三条:守护同胞,不畏牺牲!”
“第四条:明辨是非,清除威胁!”
“第五条:恪尽职守,永不背叛!”
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对规则和“英雄”概念毫不怀疑的信仰。阳光(模拟的)洒在他们仰起的小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充满希望的光晕。
郁言站在廊道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他听着那些熟悉的词句,每一个字都曾是他信念的基石,是他执行裁决时默念的准则,是他用来说服自己、压抑所有不适和质疑的律令。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清除威胁。”
“恪尽职守。”
他曾用这些,裁决了李庆。而李庆的妻子,用匕首将这些词句的代价,血淋淋地捅回了他的身上。
他看着下方那些天真无邪、大声朗诵的孩子。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这些词句背后意味着怎样的鲜血、离别和残酷抉择。他们现在看到的,是奉献的荣光,是勇敢的勋章,是忠诚的赞歌。他们还不知道,有一天,这些词句可能会变成冰冷的锁链,套在他们自己或他们爱的人身上。
苏媛曾经也是教导这些的人。而现在,她在监狱里。
柯柏站在郁言身边,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能感觉到身边人身体的僵硬,能感觉到那平静外表下正在翻腾的巨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
朗诵结束了。孩子们重新坐下,仰着小脸看着艾玛院长,等待下一个环节。
艾玛院长却没有继续讲课。她抬起头,再次望向廊道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单向玻璃。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缓缓说道:
“孩子们,记住这些词,很重要。但更要记住,每一个词,都不是轻飘飘的。‘奉献’,可能意味着你要离开温暖的家,去黑暗危险的地方。‘勇敢’,可能意味着你要面对你最害怕的东西。‘忠诚’,可能意味着你要在非常艰难的时候,依然做出正确的选择。‘协作’,意味着你要信任你的同伴,哪怕他们和你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这意味着,有时候,为了更多人的生存,个人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痛苦,甚至牺牲。这很沉重,孩子们。但正是因为我们记住了这些,并且愿意去理解这沉重背后的意义,我们才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依然称自己为‘人’,依然有勇气,去相信明天。”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认真地听着,小脸上多了几分思索。
艾玛院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孩子们,微笑道:“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去玩吧,注意安全。”
孩子们欢呼一声,四散跑开。活动场上重新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喧闹。
廊道上,郁言依旧站着。他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但那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庞大、更窒息的感受淹没了。他看着下方奔跑嬉戏的孩子,看着艾玛院长转身离开的、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那些他烂熟于心的词句,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他执行了“人类利益”。他“清除”了“威胁”。他“恪尽职守”。
然后呢?
苏媛的匕首。孩子们稚嫩的朗诵。艾玛院长意味深长的话语。李庆最后的目光。自己胸口尚未愈合的伤。
所有的一切,拧成一股冰冷而混乱的洪流,冲击着他那本就因受伤和愧疚而脆弱的精神堤防。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
“郁言!”柯柏立刻扶住他,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我们回去。”
郁言摇了摇头,喘了几口气,勉强站稳。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那片充满虚假阳光和真实欢笑的场地,然后转过身,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郁言靠在通勤车的座椅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内心的风暴。
柯柏知道,今天这一趟,或许没能直接治愈什么,但至少,将那深埋的脓疮挑开了一道口子。郁言不能再继续将自己冰封在单纯的“职责”和“规则”后面了。他必须面对那规则之下的鲜血,面对那信念背后的代价,面对他自己作为一个“人”,而非仅仅是一把“刀”,所承受的一切。
而前方的路,无论是对于刚刚偏离了心脏的刀锋,还是对于在英雄守则与个人情感之间剧烈撕扯的灵魂,都注定更加艰难。保育区的训言依旧回响,但听在耳中,已然带上了截然不同的、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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