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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一个个殁年,触目惊心。
疫病凶险,一定数量的死伤再所难免,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在看完了沥阳县的命簿后,我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命簿上,那些此刻还活生生的生命,注定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沥阳县沦落,程无恙还能安然回来吗?
答案不言自明。
或许,从司空明决定与我换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一次次见证他的死亡了。
我木然地下凡,回到程无恙身边,看着他斗志昂扬地做着注定徒劳无功的事。
我的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多想让他停下不要去,生命最后的时刻不要再徒劳了,趁着最后的时间多和家人待一会儿。
然而,作为十几年来一直无声陪伴他的人,我又深知疫病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疤。
为了告慰程父程母在天之灵,为了将疫病阻击在程家所在的小城之外,为了他自己,为了千千万万个他不忍看到其逝去的生命,纵此去注定一去不回,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我慢慢平静下来,若此世注定这样结束,我要陪他到最后一程。
然后是来世,再一个来世,直到我神生的尽头。
*
程无恙的准备不可谓不全面。
沥阳县已封城,不得进出。
他先说服了本县知县,得了写给沥阳县知县的荐书,表明自己是得过圣旨嘉奖的《百草经》的编者,又雇了熟悉的镖局押送药材和其余一应物资。
到沥阳县城外,先是拜见沥阳县知县表明身份与来意,设法得了知县信物,这才告别镖局之人,赶着马车直奔沥阳县衙。
沥阳县正处于混沌无序状态,拉着一车药材的程无恙是明晃晃的待抢肥羊。
他第一时间找到没来得及逃跑的捕快和县丞等人,亮明县令信物,以示自己将代表县令来调度人事物等一应资源。
说实话,当封城,也就是被宣告自生自灭的那刻起,在死亡威胁下,县衙的威慑力已然不足。
不少健壮之人纠结起来抢米抢面抢药材,抢任何或许能让自己多活一天的东西。
因着群龙无首,捕快等也是各扫门前雪,哪怕看见沥阳县县令信物,也并不怎么愿意搭理程无恙。
但在程无恙拿出《百草经》和荐书,讲明身份和来意后,这些人恍然想起来《百草经》,那本被全国推行的救荒神书。
程无恙又开出了高昂报酬,同时以免费看病为饵相诱,终是说服了他们。
就这样,他很快整合了一支官家队伍,随后带着这支队伍挨个敲开各医馆、豪门大户、酒楼等的门,以理或以力服人,终是初步掌握了人事物等的集中调度权。
如今沥阳县基本瘫痪,称之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垃圾无人收,便溺秽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上。
因没人管,路边、河中、山上,常见有病死的尸体无人收敛。
身穿孝衣之人比比皆是。
白布已然断货,一些人不得已寻了白布条绑在额间。
面对这等场景,程无恙没有时间沉溺在悲伤之中,而是在详细了解了情况后,连夜写了章程,盯着一一落实下去。
一、安排人将病死者的尸骨一一收敛,深埋起来。
二、派人收拾焚烧垃圾,清理街道秽物。禁止随处如厕,避免污染水源。
三、往水井投掷明矾以净化水源。
四、石灰洒地面。药物熏蒸。
五、各药铺药材先造册,后集中分配调度。
六、将几个大型酒楼当做集中安置点。轻症、重症、危重症分开救治,男女分开。
七、官兵入村,通知各村,将生病之人集中送至选定的几个酒楼。说明道理,不愿意送的强制带去。
八、对于病患暂未表现出发病症状的家人,限制其出行十天,期间由村中派人送饭,送预防性的汤药。一旦发病,必须及时送往酒楼,不得瞒报。
九、集中安排全城所有大夫,其中女性大夫专门照顾女患者。
十、鼓励病患间互相帮助照顾。
十一、轻症、重症、危重症患者所在的酒楼每日错开通风。
十二、所有患者,大夫,均需用煮沸过的致密纱布覆面。
十三、对于不幸病死者,及时收敛深埋。病死者临终前用过的私人物品也一并深埋。
十四、入村大量采购鸡蛋和肉,优先供给给体弱者。
十五、每村出几人,统一住到专管饮食饭菜的酒楼中,负责为所有大夫、病患提供饮食,大量热水,放到马车上,去送到酒楼前,不与病患直接接触。
十六、所有物资传送借助马车或驴车等完成,不与病人或大夫直接接触。
……
在一条又一条章程的落实下,原先混乱至极的事态渐渐得到控制。
从危重症和重症转为轻症的人越来越多,轻症完全康复回家的也越来越多。
疫情难免死伤,但每日死亡人数已从原先的数十人减为几人,每日新发现的病人也越来越少。
看见章程有效,事态得到好转,不少原先还藏着掖着的富户纷纷慷慨解囊,拿出私藏的药材等物资以供集中调度。
*
一切好像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好转。
除了程无恙。
针对纷繁复杂的场面想出章程,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进行调整;针对无数不同病情不同体质的病人开药方,调药方;调度官兵、大夫、药材等人力物力等,均是劳心劳力的事。
这个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还要和试图抵抗者斗智斗勇。
譬如有些人总觉得将病人集中到酒楼就是将他们当做毒源处死。
或觉得自己病得比较轻,送到酒楼和别的病人待在一起会变得更重,因此想尽办法瞒着。
有些大夫也缩头缩尾地不想听从调遣,或者仅愿意救治轻症患者,主张放弃危重症和重症患者。
……
为应对状况百出的场面,来到沥阳县后,程无恙一直连轴转,每日甚至不能保证连续两个时辰的睡眠。
他本就先天体弱,纵然经过多年调理,勉强看起来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这番糟践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短短三个月暴瘦得明显。一袭白衣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只剩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无端想起了烛火。
他正在不顾一切地燃烧自己,求一个问心无愧的结果。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续半个月无新增病人和死亡病人后,程无恙宣布,大疫已经被攻克,所有大夫和官兵联名向城外的县令写信,请命解开封禁。
沥川县令做不了主,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至京城。
在等回音的这段时间里,程无恙依然闲下来,毕竟在沥阳城外,还有数个城池正肆虐着疫病。
他带着一众大夫日夜不休地总结经验教训,编撰成书,名为《克疫要略》。
*
朝廷很谨慎,派了太医入城查看,确认所言非虚后,关闭已久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县令和一众看守官兵骑着高头大马,重返沥阳县。
民众们欢呼声震天,又笑又哭。
自古以来,因疫病封起来的城门,只有等城内的人死绝后才会再度打开。
不少人跪倒在地,不住地向天磕头,叫着幸而有老天保佑。
我觉得有些讽刺,老天并不保佑他们。
真正保佑他们的人就站在他们中间,他们却不知道。
程无恙从人群中迈步而出,捧着呕心沥血编著而成的《克疫要略》奉至沥阳县令面前。
沥阳县令下了马,接过书,神色激动地看着,不住地拍着程无恙的肩。
“程大夫,你所言不虚,真的做到了,你救了无数人!程大夫高义!”
人群中,不知有谁跟着喊了一声“程大夫高义”。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喊“程大夫高义”。
不知是谁率先开始跪下的,只知道当我反应过来之际,所有人都跪下了。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如浪一般一波波传来:“程大夫高义!程大夫高义!”
他的一切付出,终究是被看到了。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面对这场景,程无恙似有些手足无措地摆摆手,迈步向前想要说些什么,刚踏出一步,单薄如纸的清瘦身子却如烛火般晃了晃,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倒在了地上。
人群瞬间惊呼,叫着“程大夫,程大夫你怎么了”。
太医上前查看一番,给了最终判断。“程大夫,怕是生生累死的。”
他深深地朝着程无恙一揖。
“程大夫千古。”
人群骤然爆发出阵阵悲鸣。
……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程无恙的模样,将他单薄的身影牢牢记在心里。
我知道,他此番离去,必是风光大葬。
爱人已去,我不再留恋,当即返回司命神殿。
如今我最关心的,是他下一世的命数。下一世,我要更早地见到他。
况且我心中也萦绕着无数疑问亟待得到解答。
命数不是不能更改的吗?
为何程无恙的命数却突然变得截然不同了?
*
甫一踏入司命神殿,虽然布置如常,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彻底改变了。
这是身处司命神位,冥冥中有的感应。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下疑窦丛生,忙去找命石。
命石作为先天灵物,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势必能为我解惑。
然而命石原先所在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我慌乱了一瞬,四下里张望。
“命石前辈?”
“小蛇,过来。”
我循声望去,一时间并未发现命石那庞大的身影,只看见正躺在书案上的命簿。
“我在这儿。”命簿发出命石前辈特有的声音。
我细细查看,这才发现命簿竟有了微妙的不同——它换了书封,封皮正面是石头纹样,背面却光滑如镜。
“命石前辈,你这是?”我试探性地问。
命石哈哈大笑,道:“物归原位罢了。”随后,便为我解释起来。
原来,命石和命簿本为一体,共同演化万物命数。
命石属阳,天长日久逐渐演化出灵性。命簿属阴,借因果、理性、逻辑演化命数。
二者互相影响,可使万物命数阴阳平衡,既不过于顺遂,亦不过于悲惨,正所谓否极泰来,以及福兮祸所伏。
如这般运转许多年后。
神界骤变,天条修改,允许神仙有情。一些神仙随意下凡历情劫,借助命石修改命数,就如将自己安排成凡间皇帝或王爷,与敌国公主或女将军等安排一段情劫。由此惹出了不少乱子,甚至一度造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量凡人命数被彻底扰乱的灾难。
天道自我演化,将命簿与命石分开,全凭代表着因果、理性与逻辑的命簿决定凡人命数,因感性而易被左右的命石则只能查看命数,再做不了其他。
任何神灵再不能插手修改,一旦插手,轻则天雷加身,重则以身相代。
然而,命簿生成的命数十分刻板极端,近乎严苛,致使有些凡人的命数之苦甚于黄连。
我点点头,问道:“既如此,天道为何又将前辈与命簿合二为一?”
命石笑道:“此事与你有关,亦与司空明有关。”
我不禁诧异了。
命石道:“命数本不可更改,这也是你无法在程无恙命簿上落下笔迹的原因。不过因你是司命神君,受天罚而吐出的神血中,蕴含了一丝天道之力。血液浸透命簿,这才给程无恙的命格带来了一丝变数。
而程无恙开医馆救死扶伤,编《百草经》于荒年活人无数,又亲自入城大疫相抗,呕心沥血地编撰《克疫要略》,更是直接间接地改变了无数必死之人的命格。
这是天道也不可抹杀的莫大功德。如今他已功德成神,很快就要被封为掌管天下福祸的神君了。
他的所作所为,直接影响了天道。
如今,天道并非简单将我与命簿合二为一。此后,将由我们共同演化命数。唯有司命神君可凭司命神印插手斧正,且改动后的命数需经我与命簿共同推演,有利的改动才可生效。
其余仙神若再因私心而妄动命簿扰乱三界,将直接形神俱散,不入轮回,再无来世。”
我瞠目结舌。
命石颇有些愤愤不平:“先前那么多年,老夫快憋屈死了。命簿这老古板演化的是什么命数,别说历任司命神君显尽神通不去看了,连我都看不下去!”
想到继任之初看到的历任司命留给后来者的那些法子,我哑口无言。
命石前辈似乎也想到了当初与刚继任司命的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或许老夫曾经对你说错了一句话,如今命数都能改了,这话我也要改过来。”
“什么话?”
“小蛇,你不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任司命,而是第二好的一任。”
“那最好的一任呢?”
“恰在门外。”
我赫然转身。
殿门缓缓打开。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缓缓迈步而来。
那人有着我最熟悉的脸,长身玉立,眉眼含笑,缓缓启唇道:“娘子,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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