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昼

　　复查的日子终于是让程怀易给盼来了。

　　庄一眠兑现自己的承诺，提前一天给闻珩发了信息确认时间。

　　闻珩回复得很快，并将医院地址和具体时间发了过来，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

　　当天，庄一眠提前到了医院地下停车场等候。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打扮，白毛衣，黑色长裤，外面是一件浅灰色的呢子大衣，衬得他的白发如雪。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保姆车缓缓驶入，停在不远处的专属车位。闻珩率先下车，熟练地放下轮椅，然后和司机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程怀易从车上下来，坐进轮椅。

　　程怀易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卫衣和藕色的运动长裤，可依旧掩不住手臂和腿上的石膏。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即便如此，那优越的身形和独特的气质，还是让庄一眠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帽檐下的眼神显得有些沉寂。

　　闻珩看到了庄一眠，低声对程怀易说了句什么。

　　“程少，庄先生来了。”

　　程怀易抬起头，目光穿过停车场的昏暗光线，精准地落在了庄一眠身上。

　　那一刻，庄一眠清晰地看到，程怀易那双原本沉寂的眸子，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倏地亮了起来，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焕发出惊人的光彩。即使隔着口罩，庄一眠也能感觉到他瞬间扬起的笑意。

　　他操控轮椅，快速向庄一眠而来。

　　“你来了。”程怀易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明显的愉悦，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嗯。”庄一眠点了点头，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了闻珩手中的轮椅推手，“我来吧。”

　　闻珩从善如流地退到一旁。

　　程怀易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庄一眠会主动推他。他仰起头，想要回头看庄一眠，却被庄一眠轻轻按住了肩膀。

　　“别动，小心脖子。”庄一眠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程怀易脖子上也有点擦伤。

　　他这是在关系我吗？！没错！他关心我了！他关心我了！呀呼！

　　程怀易立刻老实了，乖乖坐好，帽檐下的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感受着庄一眠推动轮椅的力量，感受着他就在自己身后，呼吸间似乎能闻到那人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心脏。

　　这一刻，白天那个噩梦带来的阴冷和自我厌弃，似乎都被身后这人带来的温暖短暂地驱散了。

　　复查的过程很顺利。医生检查了程怀易的恢复情况，表示骨头愈合得不错，但还需要继续固定一段时间，并叮嘱了一些康复训练的注意事项。

　　在整个过程中，庄一眠一直安静地陪在旁边，偶尔在医生询问时，帮忙递一下东西，或者记下医嘱。他话不多，但存在感极强。

　　程怀易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恋。

　　从诊室出来，闻珩去取药，庄一眠推着程怀易在相对人少的走廊角落等待。

　　“麻烦你了，陪我这么久。”程怀易摘下口罩，露出那张依旧有些苍白却难掩精致的脸，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

　　“没事，我答应过的。”庄一眠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几天……还好吗？”

　　他注意到程怀易眼下的淡淡青黑，以及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未能完全隐藏的疲惫。

　　程怀易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要以为庄一眠察觉到了他前几天的失控。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挺好的啊，就是有点无聊。怎么，担心我？”

　　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过去。

　　快说担心我啊！快说啊！

　　庄一眠却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照顾好自己。”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程怀易冰冷的心湖。他怔怔地看着庄一眠，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回应。

　　就在这时，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程大明星吗？怎么，拍戏摔断腿了？”一个穿着花哨、带着几个跟班、看起来像是纨绔子弟的年轻男人，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伴，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程怀易和庄一眠身上扫视，“这白头发的美人是谁啊？新助理？还是……新欢？”

　　他的话语轻佻，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程怀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戾气。他认得这个人，某个暴发户的儿子，是《摇钟》的一个投资人，以前在一些场合见过，仗着家里有点钱，行事嚣张，曾经还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凑，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过。

　　庄一眠蹙起了眉头，对这种无礼的冒犯感到非常不悦，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轮椅往后拉了一点，让自己更挡在程怀易身前。

　　这个细微的保护性动作，让程怀易心中的暴戾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酸软的情绪。

　　“李少，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程怀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冷意，“另外，我的朋友，不是你可以随意置评的。”

　　那个李少被程怀易的眼神慑了一下，但随即觉得在女伴面前丢了面子，强撑着冷笑道：“呵，程怀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顶流？听说你得罪了人，资源掉得厉害，现在又成了这副德行，还能嚣张多久？”

　　程怀易眼神更冷，左手缓缓握紧。

　　“等等，”李敞突然停了一下说道。“这人，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庄一眠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这位先生，无故诽谤和骚扰他人，根据比利时法律，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需要我帮你联系医院的保安，或者直接报警吗？”

　　他的法语流利而纯正，语气冷静，目光直视着那个李少，没有丝毫怯懦。

　　李少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冷柔弱的美人会如此强硬，而且直接抬出了法律。他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在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中，终究没敢再纠缠，悻悻地骂了一句，搂着女伴走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戛然而止。

　　庄一眠转过身，看向程怀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没事了。”

　　程怀易仰头看着他，看着他被走廊灯光勾勒出的清瘦轮廓，看着他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涨得发痛。

　　在他被挑衅、被嘲讽，甚至可能被家族打压、前途未卜的时候，是这个他拼了命想要保护、甚至曾在梦中伤害过的人，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用一种冷静而强大的姿态，保护了他。

　　庄一眠，你到底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可以一边让我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一边又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想要……占有这抹纯净的光。

　　“庄一眠。”程怀易忽然低声唤道。

　　“嗯？”

　　“谢谢。”程怀易看着他，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梦里那个伤害你的疯子。

　　对不起，把你卷入我混乱不堪的世界。

　　对不起，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放开你。

　　对不起，那天的糖炒栗子。

　　庄一眠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道歉，只是摇了摇头：“不用谢，你也没必要道歉。”

　　闻珩取药回来了，三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回程的车上，程怀易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看了看身边安静坐着的庄一眠，左手在身侧悄悄握紧。

　　“停一下。”程怀易开口。

　　“怎么了少爷？”闻珩立马做出了反应将车停在路边扭头问道。

　　程怀易看向窗外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便利店，说道：“把我的拐拿出来，我要下去买个东西。”

　　庄一眠被他的操作弄得一愣，闻珩更是。

　　“少爷，您腿不方便，想要买什么我去把。”

　　“不要，我就要自己去。”

　　倔驴少爷脾气又上来了，此刻就差一个胃病。

　　“好吧。”闻珩咽了咽口水，他知道，如果今天他没放程怀易下车买东西，庄一眠走后他会是什么后果。

　　“我来吧。”

　　庄一眠和闻珩一起把程怀易的拐从后备箱里拿了出来，随后放到了他腋下。

　　“进车里等我吧。”程怀易哑着嗓子说道。

　　俩人面面相觑地看着程怀易步履阑珊地一下一下进了便利店，还有店员搀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程怀易回来了，被庄一眠抱着接进车里。

　　“你……能下去了吗？”庄一眠怀里此时正抱着一个红发男婴Promax版，无语至极。

　　“啊？噢噢……抱歉。”

　　“给你，草莓酸奶。”

　　此话一出，庄一眠两人又是震惊的说不出话，程怀易冒着零下的天气，瘸着胳膊腿拄拐去便利店，只为给庄一眠买一瓶——草莓酸奶。

　　镜中的怪物依然存在，躁郁的阴影并未远离。

　　但或许，他可以用一种……更隐蔽、更牢固的方式，将他的光，永远留在身边。

　　比如，用依赖，用愧疚，用看似脆弱无害的表象，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梦里的强取豪夺是深渊，而现实中的步步为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

　　只是这一次，他需要更耐心，更小心。

　　毕竟，他的光，看起来清冷易碎，骨子里，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坚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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