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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会好起来吗
老金的哭声,像一根生锈的锯条,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弦上来回拉扯,发出刺耳又沉闷的噪音。它不像顾远死亡带来的那种尖锐、充满阴谋气息的恐惧,而是一种缓慢的、弥漫性的、浸透骨髓的绝望。这种绝望源于最基础的生存本身,源于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生命流逝却无力回天的、日复一日的凌迟。
他蜷缩在树下,抱着那个承载着五十元希望的破旧收音机,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刚才那阵失控的嚎啕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此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后的、死寂般的疲惫。山林间的风吹动他花白、脏乱的头发,露出下面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沟壑纵横的额头。
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钉在原地的朽木。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湿重、肮脏的棉花,越来越大,几乎要让我窒息。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最苍白无力的“会好起来的”,都显得如此虚伪,如此居高临下,如此……残忍。
我的目光掠过他佝偻的背脊,掠过那袋鼓鼓囊囊、却价值低廉的废品,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长期接触污物和重物而变形、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上。这双手,曾经也许在纺织机前穿梭,撑起过一个家庭微薄的希望;如今,却只能在垃圾堆里翻捡,试图抓住女儿生命线上那一丝丝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我想起了顾远。他挣扎在另一个层面的、更加凶险的泥潭里,最终被吞噬。而老金,则是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看似“合法”的规则下,被一点点放血,直到油尽灯枯。一个是瞬间的爆裂,一个是缓慢的窒息。本质上,都是被这个系统碾碎的命运。
一股混合着无力、愤怒和一种近乎自毁冲动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涌。我能做什么?我他妈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烂人,能做什么?
理智在冷笑,提醒着我口袋的干瘪,提醒着我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提醒着我自身难保的窘境。任何形式的“帮助”,在这个巨大的、结构性的苦难面前,都不过是杯水车薪,是精神上的自我安慰,是……一种可笑的表演。
但,我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无法在听完一个父亲用卖血被拒这种荒诞故事来讲述他的绝望之后,拍拍屁股,像个冷漠的旁观者一样,走回我那虽然破败但至少还能遮风挡雨的出租屋,继续我那虽然绝望但至少暂时无性命之忧的烂泥生活。
那不仅仅是冷漠,那是一种……共犯般的麻木。
我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向了牛仔裤的后袋。那里装着我的钱包,一个同样破旧、干瘪的皮夹。我把它掏出来,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纸币的单薄。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还有一些零碎的纸币和硬币。这是我全部的活动资金,支撑着我接下来至少半个月的饭钱和油费。
没有过多犹豫——或许任何的犹豫都会让这点可怜的冲动瞬间瓦解——我抽出了那两张一百元纸币。红色的钞票,在透过枝叶缝隙的斑驳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我站起身,走到老金面前。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恸和茫然中,直到我的影子笼罩了他,他才迟钝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我把两张钞票递到他面前。
“这个……你拿着。”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施舍般的腔调。
老金愣住了。他看看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受宠若惊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惶恐。他猛地摇头,双手下意识地往后缩,连带着把那个收音机也抱得更紧。
“不……不……同志,这不能……这哪能要你的钱……”他语无伦次地拒绝,身体往后蹭,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钱,而是烧红的烙铁。
“拿着!”我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态度,将钱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戳到他的胸口,“给孩子买药!”
“买药”这两个字,像某种咒语,瞬间击穿了他脆弱的防线。他抗拒的动作停滞了,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张红色的纸币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渴望,有羞耻,有挣扎,最终,一种更深沉的、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低头妥协的悲哀,覆盖了一切。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某种艰难的思想斗争,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像触碰易碎品一样,接过了那两张钞票。
指尖接触的瞬间,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粗粝的皮肤和冰冷的温度。
钱一到手,他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迅速把手缩了回去,紧紧将钱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嘴里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谢谢……谢谢同志……你真是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谢谢……”
每一句“谢谢”,都像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好人?好报?我他妈算哪门子好人?这点钱,连他女儿半个月的药费都不够,能顶什么用?这廉价的善意,又能改变什么?
他念叨了一阵,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急切地想要回报的表情。他手忙脚乱地将那两张钞票塞进贴身的口袋,确保放稳妥了,然后双手捧起那个他一直视若珍宝的破收音机,郑重地递到我面前。
“同志……这个……这个你拿着!我修好了再给你送去!我知道地址!我……”他急切地说着,仿佛不送出点什么,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两百块钱。
看着他那双充满恳求、甚至带着一丝卑微乞求的眼睛,看着他手中那个破烂的、几乎毫无价值的收音机,我的心象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扎透,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你自己留着吧,修好了,还能卖点钱。”
我不能再接受他的“回报”。这只会让这场本就失衡的、充满屈辱感的“交易”,变得更加令人窒息。我的这点“善意”,已经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他本就苦涩的生命之湖,我不希望再激起更多无奈的涟漪。
他看着我,眼神黯淡了一下,捧着收音机的手慢慢垂了下去,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和不安,仿佛担心我因为拒绝他的“礼物”而反悔那两百块钱。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感激、羞耻、绝望和我的无力感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我吞噬。我转过身,不再看他,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同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大声地喊道。
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山路崎岖,我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到土路尽头,那辆破捷达还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疲惫的、等待着的钢铁牲口。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沉闷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我挂上倒挡,缓缓将车调头。就在车头即将转向山下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后视镜。
镜子里,远处的山坡上,那个佝偻瘦小的身影,依旧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
他面朝着我车子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形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无比谦卑又无比刺眼的鞠躬。他就那样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象征着底层苦难和卑微感激的雕塑。
山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衫,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抖。在那一片荒凉的山景衬托下,他那鞠躬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么……令人心碎。
我的脚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子停在了土路中央。我死死地盯着后视镜里的那个身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酸楚,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汹涌地漫上鼻腔和眼眶。视线开始模糊,后视镜里的景象扭曲、变形。
我知道,我那两百块钱,对他而言,不过是投入无底深渊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它无法挽回他女儿的健康,无法改变他贫困潦倒的命运,甚至无法让他吃上几顿像样的饭菜。它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在这绝望的死水里,短暂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泡沫,然后看着它更快地破灭。
我的“善意”,廉价得可笑。可笑到让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它既无法拯救顾远于阴谋的漩涡,也无法将老金从生活的泥潭中拉起。它唯一证明的,就是我自己的无力和虚伪——在我自身难保的困境中,还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施舍,来安抚自己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可悲的良知。
这根本不是善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更隐形的自私。
我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即将涌出的、毫无价值的液体。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刹车,踩下油门。
破捷达发出一声低吼,颠簸着驶下了山路。后视镜里,那个鞠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山林的背景之中。
那个影像,连同老金那混合着泪水与荒诞的讲述,连同顾远留在铁盒里的警告和洞壁上的刻痕,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我的脑海里,我的灵魂里。
这座城市的光芒之下,埋葬着太多无声的哭泣。而我,这个卑微的、自身难保的烂人,却可笑地、不自量力地,试图去倾听,试图去做点什么。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和最冷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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