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娶我回雪山

作者:杉下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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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段肆尘回到理塘县城的那天下午,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他先去还了达瓦家的马——达瓦不在家,他叔叔扎西收下了马,看着段肆尘红着眼眶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碗热茶。
      “喝了暖暖身子。”扎西大叔说,“路上辛苦了。”
      段肆尘捧着碗,茶很烫,烫得他手心发红,但他没松手。似乎只有这种物理的疼痛,才能压住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还完马,他回到宾馆。前台那个藏族女孩还记得他,笑着说:“回来啦?格聂之眼去了吗?”
      段肆尘摇摇头,没说话,拿了房卡上楼。
      房间里和他离开时一样——背包靠在墙角,相机放在桌上,充电器还插在插座上。一切都维持着他三天前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床沿,低头看手腕上的手链。牦牛骨镶陨铁,响铜铃缠狼髀,稍微一动就叮当作响。他记得多吉说:“走一步就是风雪声。”
      段肆尘慢慢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一步,叮铃;两步,叮铃;三步,叮铃。确实像风雪声,像高原的风刮过经幡的声音,像雪粒打在帐篷上的声音。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理塘的雪不如山里的纯净,落在街上很快就被车轮碾成污浊的泥水。行人匆匆,车辆穿梭,世界依然忙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停歇。
      手机在这时响了。段肆尘看了一眼,是租车公司的提醒短信:您的租期已超三天,如需续租请及时办理。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那晚他睡得很早,但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同一个场景:他骑在马上,手链叮铃作响,身后是晨光中的冈仁波齐,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想回头,但脖子僵硬得转不动。他想喊,但发不出声音。只能一直向前,向前,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
      凌晨三点,他醒了,再也睡不着。
      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填满房间。他从背包里掏出相机,开始看里面的照片。
      第一张是爆胎的越野车,歪在路边,像个泄了气的玩具。然后是第一次见到的多吉——骑在黑马上,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有轮廓。
      接着是牧场的照片:晨光中的措那湖,卓玛挤羊奶的手,罗布憨厚的笑,帐篷里跳动的炉火,多吉打酥油茶时绷紧的手臂肌肉...
      段肆尘一张张翻看,看得很慢。每张照片都像一扇门,打开就是一个完整的记忆片段。他能闻到照片里的气味——酥油茶的浓香,牛粪燃烧的烟味,雪后空气的凛冽。
      翻到最后几张,是冈仁波齐的日出。金色的光芒从山尖倾泻而下,整座山庄严而慈悲。没有多吉的身影,因为拍照时,多吉就在他身边。
      段肆尘关掉相机,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手腕上的手链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第二天,他办理了续租手续,然后开车去了理塘寺。
      寺庙建在半山腰,红墙金顶,在雪中格外醒目。他不是佛教徒,但还是买了票进去。大殿里香烟缭绕,喇嘛们正在诵经,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段肆尘站在殿外,没有进去。他看着那些磕长头的信徒——他们五体投地,一遍又一遍,额头和手掌都磨出了厚厚的茧。他们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动作,这个信仰。
      他想起多吉的话:“我信山,不信佛的。”
      也许他是对的。山在那里,真实可触,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崇拜,只需要你看它,敬畏它。
      在寺庙的转经廊里,段肆尘看到一个老阿妈,正慢慢地转着经筒。她转得很慢,每转一下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但动作依然虔诚。
      段肆尘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也转起经筒。铜制的经筒很沉,转动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他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经文,不知道转这一圈有什么意义,只是机械地转着,一圈,又一圈。
      转到第三圈时,老阿妈忽然开口,用生硬的汉语说:“年轻人,你有心事。”
      段肆尘停下,看着她。老阿妈很老,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但眼睛很亮,像高原的湖。
      “嗯。”他承认。
      “为情所困?”老阿妈问得很直接。
      段肆尘犹豫了一下,点头。
      老阿妈笑了,露出残缺的牙齿:“情啊,像高原的天气。今天晴,明天雪,谁说得准呢?”
      “那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阿妈继续转经筒,“该走的路要走,该过的河要过。山不会为谁改变,人也不会。”
      段肆尘沉默。老阿妈的话很朴素,但好像藏着某种真理。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老阿妈又说,“就去转湖。湖不会说话,但能让你看清自己。”
      说完,她不再理会段肆尘,专心转她的经筒。吱呀,吱呀,声音沉重而悠长。
      段肆尘离开寺庙时,雪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理塘县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街道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
      他回到宾馆,收拾行李。相机、充电器、衣服、洗漱用品...一件件放回背包。最后拿起那两块蓝曜石——脖子上戴着一块,口袋里放着另一块。两块石头在阳光下闪着相同的光泽,像一对失散的双胞胎。
      段肆尘把两块石头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把口袋里的那块重新放回去,脖子上那块继续戴着。
      手链他没有摘。虽然戴在手腕上很显眼,虽然走在城市街头会格格不入,但他决定戴着它。这是承诺,也是记忆。
      退房时,前台女孩问他:“接下来去哪里?”
      段肆尘想了想:“不知道。可能继续往前走,也可能回头。”
      女孩笑了:“旅途愉快。”
      “谢谢。”
      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前,他看了一眼手机导航。屏幕上,那个代表他的小箭头停在理塘,四面八方都是可能的路——去稻城,去亚丁,去拉萨,或者...回头。
      他想起老阿妈的话:“该走的路要走,该过的河要过。”
      段肆尘深吸一口气,挂挡,松手刹,踩油门。车子缓缓驶出宾馆停车场,融入理塘街头的车流。
      他没有设定目的地,只是沿着318国道向前开。路况很好,雪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把雪山照得闪闪发光。车载音响里放着不知名的藏语歌,旋律简单,一遍遍重复。
      开了大概一小时,他看到路边有个观景台,停着几辆车。段肆尘也靠边停下,下车透气。
      观景台正对着远方的雪山群,其中一座特别醒目——完美的金字塔形状,在阳光下庄严耸立。
      是冈仁波齐。
      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座山太特别,像刻在记忆里的图腾。
      段肆尘靠在栏杆上,看着那座山。三天前,他站在它的脚下,身边有多吉。现在,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山还在那里,多吉在山的另一边。
      风吹过来,手链叮铃作响。他抬起手腕,看着那些牦牛骨、陨铁、狼髀骨、响铜铃。每一件都来自高原,每一件都有故事。
      忽然,他明白了。
      他转身回到车上,重新设置导航。不是向前,不是去稻城或亚丁,而是掉头,往回走。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也许是因为熟悉,也许是因为归心似箭。他开得很快,但很稳,眼睛盯着前方,手稳稳握着方向盘。
      下午四点,他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去往措那湖牧场的那条土路。塌方抢通后的痕迹还在,路面被重新平整过,但还能看出之前的狼藉。
      段肆尘没有犹豫,拐了进去。
      这条路他走过三次——第一次是多吉带他进来,第二次是他自己骑马进来,现在是第三次。每一次,心情都不同。
      快到牧场时,他放慢了速度。夕阳西斜,草原被染成金黄色,湖面闪着粼粼波光。他看见了黑色的帐篷,看见了炊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多吉正站在湖边,背对着路,面对着湖。他穿着那件黑红相间的氆氇袍,头发用红绳扎着,背影挺拔如松。
      段肆尘停下车,但没有立刻下去。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那个身影。距离很远,但他能认出每一个细节——肩膀的宽度,站立的姿态,袍角在风中的摆动。
      多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
      他们的目光隔着百米距离相遇。多吉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段肆尘推开车门,下车。手链在腕上叮铃作响,在寂静的草原上格外清晰。
      他走向多吉,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坚定。多吉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走近。
      走到还有十步距离时,段肆尘停下。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多吉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但他没有说话。
      段肆尘抬起手腕,手链叮铃作响:“你说,走一步就是风雪声。我从理塘走到这里,听了一路的风雪。”
      他顿了顿:“但我发现,风雪声再大,也盖不住心里的声音。”
      多吉依然沉默。
      “我试过了,”段肆尘继续说,声音有些颤抖,“我试过继续往前走,试过把你当成一段记忆,试过告诉自己该走的路要走。但我做不到。”
      他向前走了一步,手链又响:“山不会为谁改变,但人会。人会选择回头,会选择留下,会选择...爱。”
      多吉的喉结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多吉·岗日,”段肆尘连名带姓地叫他,“金刚雪山。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戴着你的手链,戴着你的石头,从我的世界走到你的世界。我不问你我是客人还是家人,我只问你——”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勇气:
      “你还愿意收留这个迷路的汉人吗?不是几天,不是几个月,是...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草原上寂静无声。风停了,湖水平静如镜,夕阳把一切都镀成金色。
      多吉终于动了。他向前走,一步,两步,停在段肆尘面前。
      他们离得很近,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段肆尘看见多吉的眼睛红了,虽然没流泪,但那种红,比流泪更让人心疼。
      “段肆尘,”多吉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要放弃很多东西,要适应完全不同的生活,要面对无数困难和不理解。”
      “我知道。”
      “你知道可能会后悔吗?”
      “知道。”段肆尘点头,“但如果不回来,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多吉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碰段肆尘,而是碰他手腕上的手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牦牛骨,抚过陨铁,抚过狼髀骨,最后停在响铜铃上。
      “这个手链,”他说,“是我阿妈留给我的。她说,等找到那个愿意一起听风雪声的人,就给他戴上。”
      段肆尘的心跳停止了。
      “我等了二十八年。”多吉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等不到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愿意为一个康巴汉子,放弃山那边的繁华。”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如千斤:
      “但你回来了。”
      段肆尘的眼泪涌上来,但他努力不让它落下。
      “所以,”多吉问,声音里有一种段肆尘从未听过的脆弱,“你真的确定吗?”
      段肆尘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然后他做了三天前在冈仁波齐没敢做的事——他伸出手,抱住多吉。
      多吉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迅速软化。他回抱住段肆尘,手臂很用力,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脸埋在段肆尘的肩窝,呼吸滚烫。
      段肆尘感觉到肩头的布料湿了。多吉在哭,这个从不流泪的康巴汉子,在哭。
      他们就这样抱着,在夕阳下的湖边,在雪后的草原上,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卓玛的喊声从帐篷那边传来,直到罗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岗巴打了个响鼻,像是在说:够了,该吃饭了。
      多吉松开手,但没完全放开,只是退后一点,看着段肆尘。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有笑容,那种段肆尘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走吧,”他说,牵起段肆尘的手,“回家。”
      他们并肩走向帐篷。手链叮铃作响,蓝曜石在衣襟下微微发烫,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合二为一。
      帐篷里,卓玛看到他们牵着手进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罗布正在切肉,抬头看了一眼,憨厚地点头,继续干活。
      一切如常,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晚饭时,段肆尘坐在多吉身边。他们的膝盖碰在一起,温度互相传递。卓玛给他们倒茶,罗布给他们夹肉,没有人问什么,但一切都明白了。
      睡前,段肆尘把另一块蓝曜石拿出来,递给多吉:“这块给你。你说过,两块是一起的。”
      多吉接过石头,握在掌心,感受着它的温度和形状。
      “现在,”段肆尘说,“你一块,我一块。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多吉看着他,眼里有星光闪烁。他凑近,在段肆尘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不是嘴唇,是额头。像藏族人最郑重的礼节,像最虔诚的祝福。
      “睡吧,”他说,“明天教你放羊。”
      段肆尘笑了:“好。”
      他们躺下,这次没有背对背,而是面对面。炉火快要熄灭了,帐篷里很暗,但他们能看见彼此眼睛里的微光。
      “多吉。”段肆尘在黑暗中轻声叫。
      “嗯?”
      “阿恰拉嘎。”他用刚学会的、还不太标准的发音说。
      多吉笑了,笑声低沉而温暖:“发音还是不对。但我原谅你。”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爱你。”多吉说,握住他的手,“用你的乡音,用我的母语,用所有语言。”
      段肆尘握紧他的手,闭上眼睛。
      帐篷外,星空璀璨,银河横跨天际。远处,冈仁波齐在月光下静默耸立,雪峰闪着银光。
      山在那里。
      人在那里。
      爱在那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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