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夏_久长

　　晨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温清悠的眼睑上投下一线暖金色的光斑。她蹙了蹙眉，意识从深沉的睡眠中缓慢浮起，随之而来的是宿醉后熟悉的钝痛——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干涩，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乏力。

　　但比身体不适更早苏醒的，是记忆。

　　昨夜零碎的画面和感官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顾言新居里暖黄的灯光、林见鹿温柔的话语、自己无法抑制的泪水、冰凉的夜风、公寓楼下刺眼的声控灯……然后，是站在门内光影中的苏清辞，她身上清淡的皂角香，那杯恰到好处的蜂蜜水……

　　以及那个拥抱。

　　温清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那个拥抱的触感太过清晰。对方手臂环过她肩背的力量，克制却坚实；掌心落在她背上轻拍的节奏；还有自己将脸埋入对方肩头时，感受到的衣料微凉和之下温热的肌肤，以及那独属于苏清辞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最要命的是，她竟然在那一刻，像个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紧紧回抱住了对方，还……哭了那么久。

　　记忆的最后，是苏清辞低头看她的眼神，还有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带着泪的笑。

　　尴尬，后知后觉的、汹涌澎湃的尴尬，瞬间席卷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在苏清辞面前，彻底撕掉了平时那层优雅、得体、保持距离的外壳，露出了最狼狈、最不堪、最失控的一面。这简直……太不体面了。

　　温清悠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卧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那线晨光倔强地亮着。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努力平复着杂乱的心绪。

　　然而，尴尬的浪潮退去后，心底深处，却悄然浮起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流，细细的，温温的，像冬日里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那杯蜂蜜水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和喉咙。

　　那个拥抱带来的安全感，仿佛还在周身萦绕，驱散了昨夜独自面对悲伤时刺骨的寒意。

　　还有苏清辞当时的神情和动作——没有不耐，没有嫌弃，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接纳了她的崩溃，给予了最切实的、无声的安慰。那种被全然接纳、不被评判的感觉，对于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以礼貌作盔甲的温清悠来说，陌生得让人心悸，也……温暖得让人鼻尖发酸。

　　她不是需要被时刻照顾的菟丝花。多年的独立生活早已将她打磨得能够妥善处理大部分问题，无论是工作上棘手的课题，还是生活中琐碎的麻烦。她只是习惯了独自承受，习惯了不麻烦他人，习惯了将内心的波涛隐藏在平静优雅的表象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顾言昨天的话，是呀，从前她好像消失了，脸上面具好像成为她的习惯，连自己都忘了真正的自己。

　　而苏清辞昨夜那种恰到好处的介入——不是施舍般的怜悯，不是越界的探询，只是一种基于同理心的、简洁有力的支持——恰恰击中了温清悠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某种渴望。那是一种被“看见”并被“尊重”的温暖。

　　她在床上又躺了几分钟，直到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身体的不适也缓和了一些，才慢慢坐起身。头还有些晕，但比预想的好。她下床，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有些憔悴，眼皮微肿，脸色苍白。她用冷水拍了拍脸，仔细地洗漱，将长发梳理整齐，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又从衣柜里选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浅灰色长裤，颜色淡雅，款式简洁，能最大限度地让她感觉舒适并恢复惯常的镇定姿态。

　　走出卧室时，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客厅里很安静，餐桌上干净整洁，苏清辞的房门紧闭，似乎还没起床，或者已经出门了。

　　温清悠心里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的失落。她走到厨房，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燕麦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泡泡，散发出谷物朴实的香气。她又煎了两颗单面熟的鸡蛋，边缘焦脆，蛋黄溏心。

　　她将两份早餐仔细摆放在餐桌两端，中间隔着适当的距离。然后，她拿出便利贴，略微沉吟，用自己清秀工整的字迹写下：

　　苏老师：

　　昨晚多谢照顾。准备了早餐，不知是否合口味。若有需要调整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

　　温清悠留

　　字迹端正，措辞客气周全，保持了感谢，也划清了边界——这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社交距离。

　　将便利贴贴在苏清辞那份早餐的碟子旁，温清悠才端着自己那份，走到餐桌另一端坐下。她小口吃着粥，动作优雅，心思却有些飘远。昨晚的失控是意外，但生活总要回到正轨。她依然是文学院的温清悠副教授，理智，有着自己的研究计划和教学责任。可她知道有些要变了，她不能再是这样了，她应该渐渐的淡忘往事，回到自己曾经自己的样子。同时，她和苏清辞是同事，是室友，仅此而已。那份陌生的温暖和悸动，应当与昨夜的泪水一同被妥善封存，成为记忆中一个特别但不再回响的片段。

　　她正想着，对面苏清辞的房门传来轻微的响动。

　　温清悠拿着勺子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只是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连咀嚼的动作都更显矜持。

　　苏清辞走了出来。她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浅灰色的衬衫挺括，黑色的西装裤衬得双腿笔直修长，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她看起来清醒、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添几分严谨的疏离感，昨夜那片刻柔和仿佛只是温清悠的幻觉。

　　她的目光扫过餐桌，看到了那份摆好的早餐和旁边的便利贴，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早，温老师。”苏清辞的声音平淡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

　　温清悠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嘴角扬起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温和而疏离：“早，苏老师。不知道你早餐习惯，简单准备了一点。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语气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感谢，也将昨夜的一切定义为“麻烦”，轻巧地推回到安全的社会规范框架内。

　　苏清辞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完美，却也将昨夜眼中闪烁的星光彻底掩埋。她点了点头，走到餐桌旁，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起了那张便利贴看了一眼。

　　“谢谢，费心了。”苏清辞的语气同样客气，“我早上一般吃得简单，这样就很好了。”

　　她坐下，开始用餐，动作利落安静，没有多余的话。餐桌上的气氛恢复了之前那种礼貌而略显疏离的平静，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温清悠慢慢地喝着粥，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苏清辞线条清晰的侧脸和沉静用餐的姿态。那份尴尬似乎在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中渐渐消散，但那缕暖意，却像燕麦粥的热气，幽幽地、固执地盘旋在心口，不肯完全散去。

　　她知道，有些东西发生了，就无法彻底抹去。但她也知道，如何用优雅与礼貌，为自己筑起一道坚固而体面的围墙。至少表面上，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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