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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在难过
第七章眼睛在难过
林序蹲在仓库角落里,指尖悬在空气净化器的控制面板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散热风扇的嗡鸣在昏暗空间里单调重复。滤芯已经超期服役四个月了 ,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金属粉尘味。温度调节系统三天前彻底罢工,赫利俄斯-III边缘星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仓库闷热,夜里寒气会顺着金属墙壁往里渗。
就像很多事一样——勉强运转,不知道下一次彻底崩溃什么时候来。
“序哥。”
陆星遥站在工作台边,手里拿着从报废通讯器上拆下的信号放大器模块。孩子的指尖拂过板子边缘烧焦的痕迹,眉头微蹙。
他身上的深蓝色上衣是三个月前从慈善捐赠箱里翻出来改小的 ,袖口已经有点短了。这几个月孩子长高了一点——虽然因为营养剂配额削减 ,长得并不快。脸颊那点肉,是林序偷偷把自己那份合成蛋白块掰一半加进他碗里的结果。
“能修吗?”林序走过去。
陆星遥摇头:“核心芯片裂了。”顿了顿,“但……也许能改成信号增强器。让广播清楚点。”
林序看向仓库角落那台公共广播终端—— 五年前“边缘星援助计划”配发的,型号老旧得连制造商都倒闭了。天线歪了半截,是去年沙暴后用废金属片固定的。每次播放都夹杂刺耳电流噪音,因为信号中继站年久失修 。
但清楚点,也许就能更早听见些什么——关于补给船什么时候能到 ,关于哪条走私通道暂时安全。
“那就试试。”林序说,“不过银锡焊丝只剩最后半卷了。”
陆星遥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转身去翻零件盒—— 里面八成是从报废设备上拆下的“再生资源” ,标准件少得可怜。
林序看着孩子的背影,胸腔发沉。
明天那封信就会到。
昨天去城里采购时,老陈把一包引脚氧化的二手电容丢给他,状似无意地说:“第三机械学院的高级进修班,推荐函应该这两天到。”
林序手一抖,电容滚了一地。
“小心点,”老陈弯腰去捡,“这批虽然是回收件,但测试过还能用。你们孤儿院申请新配件,至少得等三个月吧?”
他说的是事实。行星财政紧缩,非核心设施维护预算被砍 。孤儿院这种“社会福利末端”,能按时拿到基础营养剂就不错了。
“机会不多,”老陈声音很低,“尤其是对你这种没背景的Beta。第三机械学院在中心星区,那边……至少焊丝管够。”
林序没问老陈怎么拿到推荐名额—— 也许是用“非正规渠道”零件交易换的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只需要选择。
而现在,选择像悬在头顶的刀。
一边是这里:永远不够的资源,永远修不完的破烂。
另一边是“至少焊丝管够”的未来。
“序哥。”
陆星遥已坐回工作台前,手里拿着焊笔—— 笔尖磨损严重,温度控制不稳 ——正小心地补线。他的动作很稳,指尖几乎不抖。
这种控制力,是在无数次“材料有限、不能出错”中磨出来的。
“这里需要银锡。”陆星遥指着电路板上极小的焊点,“用完了。”
林序起身去材料柜。个人终端在口袋里发烫。
里面是他攒的所有信用点—— 帮附近小作坊修理设备换的,偶尔接黑市简单活儿。虽说之前攒了不少,但近期荒星物资紧缺,加上他想再把星遥微胖一点,花出去的远比想象的要多,剩下的信用点,不多,但够买最低等级客运飞船票和最廉价宿舍一两个月的食宿。剩下的边学边挣。
在中心星区,机械学徒找兼职容易得多。
他从柜底几乎见底的小铁盒里刮出最后一点银锡 ,绕成小卷放在陆星遥手边。
“真的最后一点了。”
孩子接过,没立刻用,而是抬头看他。
灰眼睛清澈得像玻璃珠,映出林序脸上每一丝表情。林序忽然有种被看穿的错觉——好像这孩子已察觉那些压在心底的挣扎、不甘、渴望。
对“焊丝管够”的渴望。对“不用拆报废零件”的渴望。
“序哥,”陆星遥声音平静,“你最近睡得不好。”
“有点累。”
“因为修东西?”
“……嗯。”
因为整夜在想那个抽屉,那把钥匙,那个可能的选择。
陆星遥低头继续焊接。焊笔嘶嘶作响—— 温度偏高,冒出一缕不该有的青烟 。银焊料在铜线上融化、凝固。他的侧脸在焊枪光线下专注而孤独。
像这个仓库,这颗边缘星——被遗忘在航道角落,靠捡拾主流世界淘汰的残骸,维持一点点光和热。
“如果序哥需要去很远的地方……修更厉害的东西,”孩子声音很轻,“可以去。”
林序心脏被攥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序哥很厉害。”陆星遥没抬头,每个字说得很慢,“比这里……需要更厉害的地方。”
“这里”不只是仓库,是这颗资源匮乏、什么都缺的边缘星。
工作台上,半成品信号增强器泛着金属冷光。旁边散落着 大多是二手或自制的工具 、 需要手工打磨引脚的零件 、 林序根据残缺手册补全的手绘图 。
一个六岁孩子,用这些“将就”的材料,为他组装能“听得更清楚”的东西。
而他在想怎么离开,去“不用将就”的地方。
一股尖锐羞愧涌上。
“我不去。”林序声音急促,“我就留在这儿。”
陆星遥抬头看他很久,轻轻摇头:“序哥在说谎。”
“眼睛这里……在难过。”
也在渴望。
仓库沉默。只有风扇嗡鸣—— 轴承缺油,带着摩擦杂音 ,和远处孩子模糊的嬉闹。
在这个堆满残骸的角落,在这颗什么都缺的边缘星上,只有他们和一场尚未发生却已被预见的离别。
“小遥,”林序声音干涩,“如果……我真的要走,你会……”
“会等。”陆星遥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序哥回来时,我会修好更多东西。让你……看看。”
他说着,手里还在焊接。银色焊点落下,像无声承诺。
用最后一点银锡,在回收电路板上做出的承诺。
林序蹲下平视他。
“我不会走。”他重复,像说服自己,“这里需要我。你也需要我。”
需要我修净化器,需要我改衣服,需要我省口粮,需要我用回收零件拼凑出能用的东西。
陆星遥与他对视,灰眼睛深处有涟漪闪动,最终只点头:“嗯。”
然后低头继续工作。
林序看他细瘦手指在零件间移动,看抿起的嘴唇,看浅棕色汗湿的头发。
这孩子的未来该在正规学院,有最好导师设备,而不是在这个连基础教材都凑不齐的仓库,用捡来的零件自学。
而自己的未来?
继续在这里,修一辈子破损机器?听永远嘈杂的广播,守永远不够的预算,看孩子们来了又走,自己停在原地?
不。
那个声音冰冷清晰:你可以有更好的。你应该有更好的。
“序哥。”
陆星遥举起几乎完成的小装置—— 巴掌大金属盒,用食品罐铁皮裁剪敲平做的外壳,边缘毛糙 。
“试试。”
林序接过,连到测试仪—— 三年前从废品站淘来,显示屏有暗线 。打开开关。
仪表盘指针猛跳,稳定在高刻度。调大音量,电流噪音消失,清晰女声播报:
“……赫利俄斯星域边防军击退海盗袭击,物资补给航线暂未受影响,但边缘星居民仍需警惕……”
声音清楚得能听出播音员喉咙沙哑。
陆星遥仰头看他,灰眼睛第一次露出明显期待的光。“清楚吗?”
“很清楚。”林序喉咙发堵,“非常清楚。”
孩子笑了。真正的、小小的笑容,像阴云裂开漏出一线阳光。
用最后一点银锡,回收零件,自制外壳,在什么都缺的环境里,造出“清楚”的声音。
林序看他笑容,看稳定指针,看手里粗糙有效的装置。
胸腔翻滚更厉害。
他想留下。
真的想留下。
但老陈独眼里的光,即将到达的邀请函,深夜反复出现的“另一种可能”……
都在拉扯他。
去焊丝管够的地方。去不用为滤芯发愁的地方。去可以系统学习的地方。
离开这颗什么都缺的边缘星。离开这个永远“勉强维持”的孤儿院。
离开……这个孩子。
“小遥,”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需要在我和别的什么之间做选择……”
他顿了顿。
“选那个对你更好的。不要选我。”
因为我很可能……会选那个对我更好的。
孩子脸上笑容慢慢消失。
他看林序很久,摇头,很慢但坚定。
“不。”
一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有力。
林序没再说话。关掉测试仪,广播声戛然而止,仓库重归寂静。
窗外天色渐暗。人造穹顶模拟黄昏,橙红光透过气窗斜射,在灰尘地面投下温暖虚假的光带。
像那些“慈善捐赠”、“援助计划”——经过层层关卡,落到他们手里的,永远是打折的、残缺的、需要拼命修补才能用的东西。
包括未来。
“该吃晚饭了。”林序站起,腿麻。
陆星遥点头,小心拆下信号增强器捧手里,跳下凳子走过来,自然伸手。
林序握住那只小手。孩子手指微凉,但握很紧。
他们走出仓库,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 墙壁有几处修补痕迹,用工业胶混合矿渣自制补料,颜色像难看伤疤 ——走向餐厅。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长,在身后交错重叠,像短暂交汇又注定分开的轨迹。
林序握紧掌心里那只小手。
他知道,明天那封信到来时,必须做出选择。
而现在,在这个黄昏,在这个孩子身边,在这个用回收零件和顽强心意拼凑起来的世界里——
他只想把这一刻,握得久一点。
再久一点。
哪怕明知道,在这颗什么都缺的边缘星上,连“久一点”都是奢侈。
哪怕明知道,心脏正在发烫,正在呼唤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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