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梧桐

作者:苏安安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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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周


      第七章最后一周

      一、星期一:破碎的石膏像

      离江梧走还有七天。

      星期一早晨,苏念在院门口踩到了一块冰,脚下一滑,画板脱手飞出去。画板边角磕在门墩上,木屑崩开一道白茬。她蹲下去捡,发现夹在里面的速写本散了,纸页在冷风里哗啦啦翻动。

      江梧从隔壁出来,手里拎着垃圾袋。他没问“没事吧”,径直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帮她一页页捡。

      风很大,一张画飞到梧桐树根下。画的是上个月的香山红叶,颜色已经有些褪了。江梧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纸,又一阵风来,画打着旋贴到了树干上,粘住了——背面涂的胶还没干透。

      两个人看着那画在风里一鼓一吸,像树在呼吸。

      “算了。”苏念说。

      江梧没说话,走过去,小心地把画揭下来。粘得不牢,但撕下时还是带了点树皮。他把画展平,和别的纸页对齐,叠好,塞回她手里。

      “摔着没?”他这才问。

      “没。”苏念拍拍裤子上的灰,“就是画板磕了。”

      江梧拎起画板看了看。“能修。下午放学拿给我。”

      那天美术课画石膏像。大卫的复制品,摆在教室前面,灯光从左侧打下来。苏念削铅笔,连断三次。第四次时,刀片一滑,在拇指上划了道口子。血珠冒出来,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去捂。

      动静很小,但江梧看见了。他从兜里摸出个创可贴,递过来。不是药店买的那种,是吴奶奶用白布和胶水自己做的,边缘不齐,透着一股跌打药酒的味道。

      苏念贴上,指尖还是麻的。她铺开纸,却怎么都定不下心。铅笔线歪歪扭扭,大卫的脸被她画得像融化了似的。

      课间,她出去洗笔。水房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人一激灵。回来时,经过江梧的画架,她瞥了一眼。

      他画的大卫不太一样。不是完美的肌肉线条,而是着重画了石膏像上的瑕疵——一道不知哪个学生磕出来的裂缝,从肩胛骨延伸到腰际。他用很细的笔触描摹那道裂缝,阴影处理得极深,仿佛裂缝里藏着另一个空间。

      “为什么要画这个?”苏念忍不住问。

      江梧没停笔。“真的石膏像都有伤。那些完美的,是照片。”

      放学时,陈老师叫住江梧,说有点事。苏念在画室外面等,靠着墙,看自己拇指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创可贴。血渗出来一点,在白布上晕开个褐色的小圆。

      江梧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纸袋。

      “陈老师给的。”他打开让苏念看,是一套进口的油画颜料,锡管崭新,“他说多伦多贵,让我带着。”

      “他对你真好。”

      “嗯。”江梧把纸袋收好,“他和我爸,以前睡过同一个上下铺。”

      他们往公交站走。天阴得厉害,云层低低地压着屋顶。等车时,苏念问:“画板怎么修?”

      “用木胶,夹子固定一晚上就好。”江梧说,“我家有工具。”

      车来了,人很多。他们挤上去,站在后门旁边。苏念抓着栏杆,江梧站在她身后,隔着一拳距离。车厢里味道复杂:羽绒服的鸭绒味、谁的韭菜盒子、湿鞋捂出来的潮气。

      一个急刹车,苏念往后倒,背撞进江梧怀里。很轻的一下,但她立刻僵住了。江梧的手扶了一下她胳膊,很快松开。

      “没事吧?”他的声音在头顶。

      “没。”苏念盯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们没再说话。车晃晃悠悠,穿过灰扑扑的街。经过鼓楼时,苏念看见有工人在搭脚手架,大概要修缮。绿色的安全网罩住了一半的飞檐,像给老建筑戴了半边口罩。

      到站下车,走回梧桐巷。路过巷口小卖部,老板娘探出头:“小梧,你奶奶让你带瓶醋回去。”

      江梧进去买。苏念在外面等,看玻璃柜台里摆着的零嘴:话梅糖、山楂片、动物饼干。她小时候也吃这些,包装都一样。

      江梧出来,手里除了醋,还有两根棒棒糖。橘子味的。他递一根给苏念。

      “我不吃糖。”苏念说。

      “拿着。”江梧已经剥开自己那根,塞进嘴里。

      苏念接了。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糖果。她剥开,含进嘴里。很甜,甜得发腻,香精味直冲嗓子眼。但她没吐出来。

      走到九号院门口,江梧说:“画板给我吧。”

      苏念卸下画板递过去。江梧接的时候,手指碰到她的。两个人都没戴手套,指尖冰凉。

      “晚上吃完饭过来拿?”他问。

      “嗯。”

      二、星期二:修画板

      晚饭是西红柿打卤面。李素英切西红柿时心不在焉,刀划到了指甲,没破,但留下一道白印。她把手指含在嘴里,看着窗外发愣。

      “妈?”苏念叫她。

      “啊?”李素英回过神,“没事。醋在哪儿?”

      “江梧家借去了。”苏念说,“咱家的昨天用完了。”

      面煮好了,卤却咸了。苏念没吭声,多拌了拌,低头吃。李素英吃了两口,放下筷子。

      “念念,江梧这一走...”

      “妈。”苏念打断她,“面要坨了。”

      李素英看看女儿,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

      吃完饭,苏念去隔壁。江梧家房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里面应了声“进来”。

      江梧在里屋,蹲在地上修画板。画板平放在报纸上,磕坏的那角涂了木胶,用两个大铁夹子固定着。旁边散着砂纸、小锤、一罐看不出颜色的油漆。

      “得等胶干。”江梧说,手里拿着砂纸打磨另一处毛边,“你先坐。”

      苏念在床沿坐下。江梧的房间已经空了七成。书桌没了,书架没了,墙上只剩几个钉子眼和胶带留下的印子。地上堆着五六个纸箱,都用宽胶带封得严实。唯一还像人住的地方,就是窗边的画架和这把椅子。

      “东西都收好了?”苏念问。

      “差不多了。”江梧换了张细砂纸,“就剩这几天要用的。”

      他磨得很仔细,木屑簌簌落下,在灯光下打着旋。苏念看着他后颈——那里有一小块没剃干净的头发茬,随着动作一动一动。

      “你剪头发了?”她问。

      “昨天奶奶给剪的。”江梧抬手摸了摸后颈,“她说那边理发贵。”

      苏念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她剪过头发。坐在凳子上,围着床单,剪子咔嚓咔嚓响,碎头发掉进脖子里,痒得她想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去了那边,谁给你剪?”她问。

      江梧停下动作,想了想。“不知道。也许留长。”

      他又继续磨。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砂纸摩擦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吃桑叶。窗户外头,谁家的电视在放《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隐约传进来。

      磨好了,江梧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膝盖。“胶还得半小时。你要等吗?”

      “等。”苏念说。

      江梧去厨房倒水。苏念听见他和奶奶说话,声音低低的,听不清内容。回来时,他端了两杯白水,递给苏念一杯。

      “没茶叶了。”他说,“茶叶罐都收箱子里了。”

      苏念接过,水是温的,刚好入口。她喝了一口,喉咙里那股糖精味终于淡了点。

      “你妈妈...在多伦多等你?”她问。

      “嗯。”江梧靠在对面的墙上,“她说房子租好了,离学校三站地铁。”

      “她长什么样?”

      江梧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走到一个还没封的纸箱前,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相册。

      “这张。”他指着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烫着卷发,穿一件红色的毛衣,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背景是颐和园的十七孔桥。女人笑得很开,眼睛弯弯的。

      “这是她?”苏念问。

      “嗯,我三岁的时候。”江梧说,“我爸拍的。”

      苏念仔细看。女人的眉眼和江梧很像,尤其是鼻梁的弧度。但她的笑容里有种江梧没有的、毫无阴影的明亮。

      “她现在还这样笑吗?”

      江梧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上次见她是我爸的葬礼,她没笑。”

      他把相册合上,放回箱子。动作有点重,扬起一层灰。

      “她走的时候,我十岁。”江梧重新靠回墙上,看着天花板,“说去两年就回来。后来我爸病了,她说要赚钱,回不来。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但苏念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你恨她吗?”苏念轻声问。

      江梧摇头。“恨不动。我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她选了她的路,我选我的。”

      “你选了什么路?”

      “画画。”江梧说,“我爸的路。”

      窗外传来猫叫,细细的,像婴儿哭。两人都转头去看,但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胶应该干了。”江梧突然说。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松开夹子。磕坏的那角粘好了,接缝处还看得出痕迹,但摸上去已经平整。他又拿起那罐油漆,用小刷子蘸了,在修补的地方薄薄刷了一层。

      油漆是米白色的,和画板原来的颜色不太一样,浅了一度。

      “等干了就看不出差别了。”江梧说,“就是补过的地方,硬度会差点,你画画时别太用力压。”

      “嗯。”苏念接过画板,手指拂过那块新补的地方。油漆还没干,有点粘手。

      “谢谢。”她说。

      “不谢。”江梧开始收拾工具,“本来也是我该做的。”

      苏念抱着画板站在那儿,看着他把砂纸卷好,锤子放回工具箱,油漆罐盖紧。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江梧。”她叫他。

      “嗯?”

      “到了那边...要好好的。”

      江梧的手停了一下。他背对着她,苏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肩膀,很轻地,塌下去一点。

      “你也是。”他说。

      三、星期三:最后一课

      星期三下午,美术课是这学期最后一节。

      周老师说,今天不画石膏,自由创作,就当期末考试。教室里一下子松快了,有人搬出油画工具,有人继续画速写,还有几个凑在一起商量画什么。

      苏念翻开速写本,却不知道画什么。她转头看江梧,他已经铺开一张全开的水彩纸,正在调色盘上挤颜料。蓝色,很多种蓝:钴蓝、湖蓝、群青、普蓝。

      “你要画什么?”苏念问。

      “天。”江梧说,“北京冬天的天。”

      苏念看向窗外。天空是那种脏兮兮的灰白,像用旧了的抹布。她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画的。

      但江梧已经开始画了。他先铺了一层水,然后用大笔刷蘸了极淡的灰蓝,横扫过去。颜色在湿纸上晕开,边界模糊,云层的质感就出来了。他画得很快,手腕悬空,笔尖在纸上跳跃。

      苏念看着,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画眼睛看见的天,是在画记忆里的天——那些有鸽子飞过的、有风筝飘着的、有夕阳染红的、有初雪落下的天。

      她低下头,在自己的纸上画了起来。不假思索,铅笔自己动着。她画了九号院的梧桐树,但画的是树根——那些拱出地面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她画得很细,每一道裂纹,每一块苔藓,每一只蚂蚁爬过的痕迹。

      画着画着,她想起江梧说的:树有树的领地。

      那树根之下呢?那些看不见的、在泥土里延伸的部分,是不是另一片领地?那些死去多年的落叶,那些融化的雪水,那些蚯蚓钻出的孔道,是不是都在那里?

      她沉浸进去,连下课铃都没听见。直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抬起头。

      江梧的画已经完成了。不是一幅,是三幅,铺在地上。第一幅是清晨的天,淡紫和粉红交融;第二幅是正午的天,苍白得刺眼;第三幅是傍晚的天,橙红与深蓝交接,边缘处有一抹奇异的绿——那是北京冬天特有的“暮光绿”。

      “你怎么画这么快?”苏念问。

      “心里早就画过很多遍了。”江梧蹲下,检查画面干透没有,“最后一周,想把它们都留在纸上。”

      苏念把自己的画递过去。“我画了树根。”

      江梧接过去,看了很久。久到苏念以为他不喜欢。

      “这里,”他指着树根交错处的一个小黑点,“是什么?”

      苏念凑近看。那是她无意识点上去的,可能是铅笔钝了,也可能是手抖了。

      “不小心点的。”她说。

      “别改。”江梧把画还给她,“留着。像一只眼睛,在看。”

      苏念再看那个黑点。果然,有了江梧的话,它真像一只眼睛了——埋在树根深处的、沉默的眼睛。

      他们一起收拾画具。周老师走过来,看了看江梧的三幅天空。

      “要走了?”她问。

      “嗯,下周。”江梧说。

      周老师点点头,没说什么客套话。她只是拍了拍江梧的肩膀,力度很轻,然后转身走了。

      走到教室门口,江梧突然说:“周老师。”

      “嗯?”周老师回头。

      “谢谢您。”江梧说,“高二开学时,您把我从普通班调到美术班。”

      周老师笑了。“是你自己考进来的。素描满分,全校就你一个。”

      “但您让我当了小组长。”

      “那是因为你画得好。”周老师说,“走了也要好好画。”

      “嗯。”

      走出教学楼,天已经暗了。风刮起来,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苏念把围巾裹紧,还是觉得冷风往脖子里钻。

      “去画室吗?”她问。

      “今天不了。”江梧说,“陈老师去天津了,画室锁着。”

      “那...”

      “回家吧。”江梧说,“奶奶说今天蒸包子,白菜粉条馅的。”

      他们往公交站走。路上经过一个工地,围挡板上有幅巨大的房地产广告:新中式院落,传世府邸。广告上的四合院崭新得假,瓦亮得刺眼,门口的石头狮子笑得像个玩具。

      江梧看了一眼,没说话。

      等车时,苏念问:“到了那边,你还画四合院吗?”

      “画。”江梧说,“但可能画出来的,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像这个,”他指了指广告牌,“太新了,没意思。”

      车来了。今天人少,他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车窗关着,但缝隙里漏风,嘶嘶地响。苏念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熟悉的,又即将变成记忆的街景。

      “江梧。”她叫他。

      “嗯?”

      “你怕吗?”她问,“怕忘记北京的样子?”

      江梧想了想。“怕。所以要多画。画到手指记得,眼睛记得,梦里都记得。”

      “那...你会忘记我吗?”

      话问出口,苏念自己都愣住了。太直接,太笨,太不像她会说的话。她脸一下子烧起来,恨不得跳下车。

      江梧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前方,公交车摇晃的拉环,司机头顶的后视镜,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不会。”他终于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你是我十七岁这一年,唯一的新颜色。”

      苏念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转过头,假装看窗外。但窗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流动的光斑。

      眼泪掉下来,很突然。她没出声,只是任它流。眼泪是热的,流过冰凉的脸颊,更显得烫。

      江梧看见了。他没递纸巾,没说话,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上。手掌摊开,向上。

      苏念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虎口处还有一点没洗干净的蓝色颜料。

      她慢慢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江梧的手指合拢,握住了她的。很轻,但很稳。两个人的手都很冷,但握在一起,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温度。

      他们就那么握着手,谁也没动。公交车一站站停,有人上有人下,报站器的女声机械地重复。世界在窗外流动,他们在这一小方静止里。

      到站时,江梧先松开手。动作很自然,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苏念感觉到,他松开前,很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下车,走进梧桐巷。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在冷空气里化不开。各家各户飘出晚饭的香味:炝锅的葱油味,炖肉的酱香,还有不知道谁家炸带鱼的腥气。

      走到九号院门口,江梧说:“包子应该蒸好了。”

      “嗯。”苏念点头。

      “一会儿我给你送两个过来。”

      “好。”

      他们各自回家。苏念推开西厢房的门,暖气扑面而来。母亲不在,大概在厨房忙。她把画板放下,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自己刚才被江梧握过的那只手。

      掌心还有残留的触感——他虎口那点颜料粗糙的摩擦,他指节坚硬的弧度,他手心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暖。

      她把手贴在脸上,闭上眼睛。

      窗外,又下雪了。很小很小的雪沫,在路灯的光柱里旋转,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屋子里,十七岁的少女站在渐暗的天光里,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失去”,什么叫“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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