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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
第二天,训练照常进行。
集合哨准时响起,科目一项接着一项,强度没有丝毫降低,甚至因为虎擎苍全程沉默的注视,而显得比往日更加难熬。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刻薄的话语刺激他们,没有那种令人胆寒又火大的笑容,只是站在场边,眼神沉静得可怕,像一口结了冰的深井。
预备役的队员们不知道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的直觉和军营里特有的压抑气氛,让他们隐约捕捉到了不寻常。虎擎苍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那种充满侵略性和掌控感的嚣张,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与冰冷。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分量,压得所有人心里发慌,喉咙里像堵了块酸涩坚硬的石头,吞咽困难。
他依旧精准地指出每个人的错误,下达简洁到冷酷的命令,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偶尔,他的视线会掠过某个队员,或者望向训练场远处的器械棚,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和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场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又迅速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一整天,虎擎苍脸上都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表情。没有怒,没有笑,甚至没有惯常那种带着审视的玩味。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岩石般的冷硬。
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不安。
顾驰野完成最后一项障碍跑,喘着粗气归队时,忍不住又朝场边瞥了一眼。虎擎苍正背对着队伍,微微仰头看着即将沉入山脊的夕阳,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种萧索的孤寂。作训服穿得一丝不苟,但顾驰野总觉得,那衣服下面包裹的躯体,似乎比昨天……空了一些。
晚上解散后,顾驰野草草扒完食堂的饭菜,味同嚼蜡。同宿舍的人累得倒头就睡,他却翻来覆去,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和烦躁越搅越浑。眼前总是晃过虎擎苍白天那沉默的侧脸,还有昨夜基地里那短暂而急促的骚动。
鬼使神差地,他翻身下床,套上外套,悄悄溜出了宿舍楼。
夜色已深,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高杆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将器械的影子拉得奇长。晚风带着凉意,吹过空荡荡的沙地和障碍场。顾驰野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
直到他绕过射击训练场的矮墙,走近后方那片堆放废旧轮胎和部分训练器材的偏僻角落。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一堆影影绰绰的轮胎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异常高大的身影。
是虎擎苍。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丝网围墙,坐在地上,双腿曲起,手臂抱着膝盖,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那个白天在训练场上如山如岳、压迫感十足的男人,此刻在昏暗的光线和杂物的掩映下,竟显得……那么小,那么单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压碾碎了所有外在的强悍,只剥出一个最原始、最脆弱的核。
顾驰野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
他看见虎擎苍低着头,额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没有嚎啕,没有抽泣,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破碎而断续的哽咽。那声音很低,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却比任何痛哭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像一头被利箭洞穿、濒死的猛兽,躲进最深的巢穴,用尽最后力气舔舐血流如注的伤口,只能发出这种被牙齿和尊严死死咬住、却依然泄露出无尽痛苦的、嘶哑的悲鸣。
顾驰野甚至能看到,男人紧紧攥着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暗色的污渍。他宽厚的背脊绷着,却不再是力量的表现,而是一种抗拒全世界的僵硬。
路灯的光晕边缘吝啬地扫过那里,勾勒出他微微颤动的肩线,和低垂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头颅。
顾驰野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夜风灌进他的领口,有点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他私下骂了无数次“土匪”、“混蛋”的铁血教官,原来并不是真的铁打铜铸。
他也会疼,会累,会……崩溃。
而且,是独自一人,躲在这无人角落,像野兽一样无声地撕裂自己。
顾驰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点一直梗在胸口的怨气和不忿,在此刻奇异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堵在他的心口,闷得发慌。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任何安慰的言语,任何靠近的意图,对此刻的虎擎苍而言,可能都是冒犯,都是多余。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也成了夜色的一部分,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不知过了多久,虎擎苍颤抖的肩膀似乎慢慢平复了一些,那压抑的哽咽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吸气声。
顾驰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黑暗里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转身,如来时一样,默默地离开了训练场。
顾驰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脚步虚浮,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廊昏暗的灯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后没入宿舍门后的黑暗里。同屋的人睡得正沉,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句模糊的梦呓,没有人察觉他短暂的离开和归来。他轻手轻脚地褪去外套,躺回自己那块硬板铺,薄被拉到下巴。
眼睛在黑暗里睁着,望着头顶那片被窗外微光映出模糊轮廓的天花板。困意像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所有的感官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角落里那股复杂的气味——陈年橡胶轮胎的涩,金属器械冷却后的铁锈味,尘土被夜露打湿的土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被用力揉搓进这些粗粝味道里的,属于人类血肉的疲惫与悲伤。那气味很淡,却带着钩子,直往他心底最软的地方钻。
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训练场上空的风声,远处岗哨隐约的换岗口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清晰回荡的,是那断断续续、被压抑到扭曲变形的哽咽。像最粗糙的砂纸,一下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着他自以为坚硬的心防,磨得发疼,磨得发涩。
那蜷缩的、颤抖的、巨大而脆弱的影子,反复在他眼前晃过。那双死死攥紧、指节发白的拳头。那个低垂的、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的头颅。
原来,山也会崩。
顾驰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窗外泛起第一层青灰色的、冰冷的黎明。身体累得发僵,脑子却清醒得可怕。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
晨起的哨声准时响起,尖锐,刻板,撕破宿舍里沉滞的空气。所有人条件反射地弹起,在一片压抑的哈欠和窣窣穿衣声中,新一天的折磨拉开序幕。
集合,列队,报数。
顾驰野站在队伍里,目光下意识地搜寻。
虎擎苍出现在训练场边,和昨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作训服笔挺,帽檐压得端正。当他的视线扫过队伍时,顾驰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张脸上,又一次带上了那熟悉的、令人牙根发痒的、欠揍的笑。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里似乎又重新灌满了那种漫不经心又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轮胎堆里独自颤抖的男人,只是顾驰野极度疲惫下产生的荒谬幻觉。
“都睡醒了?看这精神头,昨晚梦游去了?”虎擎苍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惯常的嘲讽力道,“看来昨天的量还是轻了。”
队伍里有人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有人眼底闪过不服。
但顾驰野看着他,看着他嘴角那抹挑不出毛病的笑,看着他挺直如松的脊背,看着他挥舞手臂下达指令时毫无滞涩的力量感……心里却升不起半分往日的火气。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楚的明悟。
怎么可能?
一夜之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就愈合如初?彻骨的悲恸就烟消云散?
不是的。
那笑容的弧度有些过于标准,那眼神的亮度背后藏着一层更深的疲惫,那挺直的背脊,更像是一根强行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发出呻吟的钢条。
这不过是老虎在舔净伤口周围的血污,用最坚韧的皮毛勉强盖住那狰狞的创口,然后站起身来,抖擞一下,哪怕这个动作会让伤口迸裂,继续对着它的领地,对着可能存在的窥视者,亮出依旧锋利的爪牙,发出依旧威严的低吼。
他在伪装。用更张扬、更无懈可击的强悍,来伪装那份不肯示人的脆弱。
顾驰野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开始泛白的天空,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挂着可恨笑容的“土匪教官”,比昨夜那个缩在角落无声哭泣的男人,更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揪紧般地疼了一下。
原来,看着一只猛兽隐藏伤口,比看着它流血,更让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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