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修复师

　　警车行驶的方向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测。窗外，繁华的街景渐渐被低矮破败的建筑、杂草丛生的空地、生锈的厂区铁门所取代。空气似乎都变得浑浊，带着旧工业区特有的灰尘和颓败气息。这是城西，是老厂区，是记忆碎片里那股铁锈和化学品味道的来源。

　　车子最终在一大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空地边缘停下。围挡有些地方已经破损歪斜，露出里面丛生的荒草、破碎的水泥块，以及远处一栋庞大、黢黑、只剩下框架和部分残破墙壁的厂房骨架。那就是老轴承厂的主车间。

　　寒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厂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呜咽。阳光在这里都显得暗淡无力。

　　陈警官和另外两名警察带我下了车。脚踩在松软的、混杂着碎砖瓦砾的泥土地上，那股熟悉的、甜腻刺鼻的化学品气味，混合着铁锈和潮湿的霉味，更清晰地钻进鼻孔。我的胃部一阵痉挛。

　　“就是这里。”陈警官指着那片废墟，“老轴承厂，三号车间。十五年前就废弃了，大部分区域在十年前拆迁，但主体框架和一些地下室部分因为结构问题，一直没彻底清理。最近因为新的规划，施工队准备做最后清理时，在下面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我们接到报告后，进行了初步勘查。现场……有血迹残留，非常陈旧。还有一些……不太寻常的痕迹。”

　　他示意我们往前走。绕过几堆建筑垃圾，从一处破损的围挡缺口钻了进去。脚下的路更难走了，到处是钢筋、碎混凝土块和不知名的工业废料。空气中那股甜腻刺鼻的味道时浓时淡。

　　我们最终停在那个巨大的、像怪兽残骸般的厂房框架前。一部分屋顶已经坍塌，露出灰蒙蒙的天空。里面更加昏暗，只有从破洞和窗户框透进来的几缕天光，勉强照亮布满厚厚灰尘和蛛网的地面。

　　陈警官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他领着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向厂房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地面似乎有个向下的斜坡，被一堆坍塌的水泥预制板半掩着，旁边散落着一些生锈的桶罐。

　　“下面有个半地下式的旧仓库，或者说是维修坑道。”陈警官用手电照向那个黑洞洞的斜坡入口，“空间不大，很隐蔽。当年拆迁时可能被忽略了，或者觉得没必要清理。”

　　手电光柱探入斜坡下方，照亮了一段粗糙的水泥台阶，台阶上覆盖着厚厚的黑灰和不明污渍。

　　“就是在这里面。”陈警官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带着回音，“发现了疑似人类的陈旧血迹，分布很有特点。还有一些……不属于当时工厂设备的物品残留。”

　　他转向我，手电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脸。“李维，你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吗？”

　　我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电光柱下，那斜坡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股甜腻刺鼻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混合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的气息，直冲脑门。

　　头痛再次猛烈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但与此同时，那些记忆碎片不再是模糊的闪现，而是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涌现、冲撞、试图拼合——

　　黑暗。不再是想象的黑暗，而是与眼前景象重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那时，空气中弥漫的，就是这股甜腻刺鼻的味道，还有浓烈的铁锈和机油味。

　　手电光。不止一束。摇晃着，掠过生锈的管道、横梁，还有……地上散乱的工具？光线刺眼，让黑暗更显深邃。

　　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很轻，很急，带着一种紧张的喘息。有压低声音的、短促的交谈。

　　“……快……这边……”

　　“……确定……没人？”

　　“……少废话……赶紧……”

　　然后是林鹤的声音，带着惊疑和恐惧，比记忆碎片里更清晰：“……你们……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陌生的、冰冷的男声，带着不耐烦和一丝狠厉：“闭嘴！不想死就照做！”

　　推搡的声音，闷哼声。

　　接着，是那个滴答声！清晰无比！液体滴落在金属或水泥表面的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规律得令人心慌。

　　还有光！那幽绿的、朦朦胧胧的光！从下方，从那个斜坡入口的方向，隐隐透出来！不是手电光，是自发的、冰冷的荧光，映照出入口附近粗糙的水泥边缘和散落的杂物。

　　记忆中“我”的视角在晃动，似乎在后退，又似乎想靠近。心跳如雷鼓，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犹豫和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浪潮冲击着“我”。我想喊什么？想阻止什么？还是……

　　“砰！”

　　一声沉闷的、像是重物撞击□□的声响，从斜坡下方传来，伴随着林鹤一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痛呼。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诡异的、规律的滴答声，和那幽幽的绿光，在黑暗和甜腻的气味中，固执地存在着。

　　“李维！李维！”

　　陈警官的声音将我从可怕的回忆漩涡中强行拽出。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旁边一名警察扶了一把。

　　“你怎么了？”陈警官紧紧盯着我，眼神锐利如鹰，“看到这个地方，想起什么了？”

　　“我……我……”我张着嘴，喉咙发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那些碎片太真实了，真实的寒冷，真实的恐惧，真实的……那股甜腻到恶心的气味和滴答声。我甚至能感觉到记忆中“我”那颗狂跳的心脏和冰冷的手脚。

　　“这里……很冷……有股怪味……”我勉强挤出几个词，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好像……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

　　“怪味？”陈警官追问，“什么样的怪味？”

　　“甜的……有点刺鼻……像药水，又不像……”我描述着，这无法作假。

　　陈警官和另一名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法医初步判断，现场残留的气味，可能和某种有机溶剂或防腐剂有关，具体成分还在化验。你说你‘好像来过’？什么时候？和谁？”

　　我用力摇头，头痛欲裂：“不知道……真的想不起来……就是觉得……很不舒服……”

　　陈警官没有继续逼问，而是示意我们走近那个斜坡入口。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着台阶和周围的痕迹。“血迹主要集中在下面前几级台阶，和里面靠近墙壁的地方。从形态看，不像是简单的跌倒。还有拖曳的痕迹。”

　　他用手电光指着斜坡深处：“里面那个小空间，我们发现了这个。”他示意身后的警察递过一个证物袋。

　　正是我之前在警车上隐约看到的那个小方块。现在看得清楚了，是一个深绿色、几乎变成黑色的塑料小盒子，比烟盒略小，边角磨损严重，表面似乎有什么图案，但被污垢覆盖了。盒子的一角，有一点非常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色荧光痕迹，像是夜光涂料残留。

　　看到那个盒子的瞬间，我如遭雷击！

　　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

　　不再是碎片，而是一段连贯的、却更加恐怖的画面，伴随着强烈的情感冲击，强行挤入我的意识：

　　黑暗中，那个散发着幽绿荧光的小盒子，被一只戴着脏污手套的手拿着。绿光映出盒子表面一个模糊的、像是某种昆虫或奇异符号的图案。那只手，将盒子递向被逼到墙角、满脸惊恐的林鹤。

　　“拿着！看看！这就是你‘不该看’的东西！”那个冰冷的男声命令道，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

　　林鹤颤抖着，不敢接。

　　“拿着！”声音陡然严厉。

　　林鹤被迫接过盒子，绿光映亮了他惨白汗湿的脸。他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就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缩，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恐惧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不……这不可能……这是……”他失声喃喃。

　　“现在你知道了。”冰冷的声音打断他，毫无感情，“晚了。”

　　然后，另一只手（是我的手吗？记忆视角剧烈晃动，看不清）猛地伸过来，似乎想去抢那个盒子，或者推开林鹤？

　　混乱！推搡！盒子脱手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弹开，绿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林鹤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背后凸出的、生锈的金属管道接口上！发出那声沉闷可怕的“砰”！

　　他哼都没哼一声，直接瘫软下去，滑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暗红色的血液，迅速从他脑后蔓延开来，在幽绿荧光和手电光的交错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粘稠。

　　滴答……滴答……

　　是血滴从管道接口，或者从他头上，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时间仿佛静止了。手电光柱凝固在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迹和一动不动的人体上。甜腻刺鼻的气味、铁锈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死了？”一个颤抖的、年轻的声音响起（是我的声音吗？）。

　　“闭嘴！”那个冰冷的男声低吼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意外……是他自己没站稳！”

　　然后，那男声迅速下达指令，声音压得更低：“处理掉！快！把这里清理一下！盒子捡回来！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记忆中“我”的视角在剧烈颤抖，恐惧和巨大的罪恶感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看到“自己”的手在抖，腿在发软，想呕吐。我被催促着，机械地、麻木地参与着掩盖现场的动作……

　　“李维！”

　　一声厉喝伴随着肩膀被用力抓住的痛感，将我从那几乎要溺毙我的恐怖记忆中彻底拉回现实。我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看到的却是陈警官近在咫尺的、充满震惊和审视的脸，以及他手里那个装着绿色塑料盒的证物袋。

　　“你刚才的样子……你看到了什么？！”陈警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个盒子，你认识，对不对？！”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个散发着微弱绿色荧光痕迹的盒子，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所有的伪装，所有构建的记忆，在这赤裸裸的、充满血腥和罪恶感的真实记忆面前，彻底粉碎。

　　我知道，我完了。

　　那个冰冷的男声……那个“他”……我记忆中那张模糊的、带着优越感和控制欲的脸……正在和眼前这个绿色塑料盒一起，从十五年前的黑暗深渊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而我一直恐惧的、试图掩盖的，不仅仅是林鹤的死亡，更是那个夜晚，在那个充满诡异绿光和甜腻气味的废弃工厂地下室里，我所扮演的……那个懦弱、恐惧、却最终参与了掩盖罪行的，帮凶的角色。

　　“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冷汗和绝望，“盒子……绿光……血……他……他摔倒了……磕在管子上……”

　　我语无伦次，但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子，捅向我自己的同时，也捅破了掩盖了十五年的秘密。

　　陈警官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他示意旁边的警察：“看好他！”然后对着对讲机快速说道：“目标有重大突破，疑似回忆起关键现场情节！请求增援，封锁厂区，技术人员立刻到场进行详细勘查和证据固定！”

　　他收起对讲机，再次看向我，语气冰冷而凝重：“李维，你现在涉嫌与一桩严重的刑事案件有关。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现在，跟我们回局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交代出来。”

　　我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带离了这片废墟。回望那黑洞洞的斜坡入口，那甜腻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滴答声和幽绿的荧光，仿佛还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修复”或“遗忘”。

　　我必须面对，十五年前那个夜晚，老轴承厂地下室里，真正的、沾满了血和罪恶的记忆。

　　以及，那个隐藏在记忆最深处、主导了这一切的、冰冷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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