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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成为不了李清晏
侧屋内一室静谧,月光冷冷地从大开的窗撒到垂落的床幔上。宫外的宅邸终究比不上栖梧宫,这寻常的床幔不像月影纱那样能完全遮挡光线,仍有几缕微光漏到了床榻里。
李昭鸾睡得不安稳,做了个一个梦,梦见了她初次遇见木岁聿的情景。
隔壁屋内的木岁聿也入了梦。
那年,她五岁,他八岁。
帝后微服私访的车驾悄然抵达佛光寺后,木岁聿便被带进后院中备好的僻静厢房。
他身上盖着的白狐裘被掀开时,内里已沾满了他身上的脏污。皇后伸手想捂住李昭鸾的眼睛,她却扭身避开,趴在床榻边,看着齐太医救治木岁聿。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比她生病的皇兄看着更加瘦弱,比她宫里那只爱在泥地里打滚的狗还要肮脏。
齐太医给喂了木岁聿一颗吊命的药丸后,将他放入刚送来的热水桶里。清水很快被血和泥泞污浊,他身上的脏污也被洗净。
当木岁聿被重新放回床榻时,身上可怖的伤口更加清晰,有几处深可见骨。即便是齐太医为他伤口上药时,他也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是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旁边的李昭鸾,仿佛早已习惯承受疼痛。
自他醒来第一眼看见李昭鸾起,他的目光就再没移开,如同雏鸟破壳初识成鸟般。
他很依赖李昭鸾。
这个问题,让帝后有些头疼,但好在他们本就打算让女儿在佛光寺小住三日,陪伴在此修养的太子李清晏,等她生辰前一日再接回。
待处理完木岁聿的伤,皇后轻唤道:“这已经没事了,阿鸾不用担心,哥哥在门口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去找哥哥玩吧,一月不见,他很想你。”
李昭鸾转头,果然见李清晏正扒着门框,静静望着她握着床上男孩的手。
她一阵心虚,快步跑到兄长身边,习惯性地伸手去牵他。
她没看见木岁聿紧紧跟随着的目光。
李清晏却避开,声音低沉:“阿鸾,我才是你的兄长。你怎能一来寺中就只顾着他?”
“好哥哥,我只是对他好奇,”李昭鸾露出讨好的笑容,轻轻拽住兄长的袖口,“别管他了,我们去玩吧。”
她知道李清晏向来不喜欢她在他面前太在意别人,稍有过多的接触,他便会对那人莫名生出厌烦,无论是宫里的裴熹澄,还是寺中的小和尚,都如此。
虽然生气,但李清晏终究还是很珍惜与妹妹为数不多的相处的时光,他还是主动牵起李昭鸾的手,带她向花丛跑去。浓郁的芬芳扑面而来,兄妹二人追逐着蝴蝶,好不快意。
就在这嬉戏的时光里,皇帝与皇后已做下一个决定,他们三人的命运就此交织。
傍晚帝后启程回宫,留下女儿与一部分暗卫在佛光寺中。
李清晏的身体本就不甚康健,今日的嬉戏已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早早便陷入沉睡。
李昭鸾见兄长睡得沉,便轻手轻脚掀被下床,悄悄溜进了隔壁木岁聿的房中。
听见动静,木岁聿睁开了眼。他伤重还动弹不得,只是静静看着李昭鸾爬上床榻,坐到他身边。
“你的父母呢?”
“路上,他们扔下我了。”
“你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你如今几岁?”
“记不清了。”
李昭鸾轻皱起眉头,埋头扎进盖在木岁聿身上的狐裘中,雪白的狐狸毛衬得她眉间朱砂痣更加殷红。
她真像记忆里父母曾拜过的高坐在莲花台上的观音菩萨。
她是来渡他的。
木岁聿想到父母在寺里拜过一尊观音菩萨后,便将生病的他抛弃在回家的路上。
父母不止他一个孩子,他生病了,他们家看不起病,他就成了被随手抛弃的累赘,就像垃圾一样被扔下。
他记得自己哭喊着求父母别抛下他,他会听话,他可以帮家里干活。喊到喉咙肿痛到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嘶哑着发出难听的叫声。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追着父母跑,跑不动了就走,后来走不动了就爬,他烧得昏昏沉沉,多日不曾进食,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就用手抠着泥土,一点点朝前爬着,直到他完全昏厥。
迷迷糊糊间,他被痛醒,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撕咬,应该是动物,他被扔在了人迹罕至的树林中,他已无力驱赶撕咬他身体的动物。
那时他想如果,他这残破的的生命能换来动物的一顿饱餐,也许是他最后一点用处了吧。
但他没死。再次睁开眼时,他被包裹在温暖与馨香之中,他看见了这个眉间有着一颗朱砂痣的女孩。
是观音菩萨走下莲花台来渡他了吗?
不,木岁聿知道,她不是众人叩拜的观音像。她是活生生的人,是独属于他的观音。
“别怕,没事了,我会陪你的,我叫李昭鸾,你叫什么?”
木岁聿被齐太医喂过安神药,此刻药性上来,他已经抵挡不住困意,意识重新陷入黑暗,他只迷迷糊糊听见一个“昭”的音节。
他想,原来她叫“昭”啊,可他没有名字,父母从未给他取名。
再后来,他被带入皇宫,他又有了家人,他也有了名字,他被叫做李清晏。
这是那个女孩兄长的名字,他替代了佛光寺中那个病弱的男孩,成为了她的兄长,周朝的太子。
他作为李清晏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有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李清晏,前八年的记忆只是虚构出的梦。
可现实又让他一次次清楚的知道,他从来都不是那个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天之骄子,他仍然只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差点死于野外的孩子。
他永远成为不了李清晏,也永远不可能替代李清晏。
所以,在李昭鸾教他识字写字后,在一年又一年的作为李清晏活着后,为了让自己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他替自己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只能在他心里念给自己听的名字。
木岁聿,一个只源于李昭鸾的名字。
天色已然大亮,屋外传来仆从们窸窣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鸟雀的叽喳声。
木岁聿从梦中醒来,坐起身正准备下床,猛的一震,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床尾。
李昭鸾正靠着床架,阖着眼。
听见动静,她睁开眼,看见木岁聿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陪了你一夜吧?放心,我刚来一会儿,见你没醒,就只是闭目养神罢了。”
木岁聿眼中闪过尴尬,道:“殿下怎么来了?臣以为您醒了便会回宫。”
“今日天气不错,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候,我想去郊外走走,你陪我一起吧。”
“好,容臣梳洗片刻。”木岁聿一愣,面上泛起红晕,轻声道。
李昭鸾起身走到屋外,留给木岁聿私人空间。
待他刚穿戴好走出屋外四处张望没找到李昭鸾时,便听见在湖心亭中传来她的声音。
“过来用早膳。”
李昭鸾早膳不喜油腥,所以吃的偏简单清淡,只有一碗用过的燕窝粥摆在她面前。旁边两碗未动的,似乎是留给他的。
“这是?”
“黄芪党参鸽子汤,是我命人特意给你做的药膳,这药是齐太医给你开的补药,让你快些好起来。”李昭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木岁聿刚坐下,绫罗便站在湖边轻唤李昭鸾,似有事禀报。
“你先用,我过去一会儿。”李昭鸾便起身离开。
晨起不久,他其实没有太好的胃口,只是这是李昭鸾特意吩咐给他做的,他还是用完了。
木岁聿缓缓端起那碗药,抬头看了一眼,李昭鸾的身影已经不见,他伸手将汤药倒入湖中,又将碗放回桌上。
片刻后,一个仆从上前道:“公主吩咐她在马车上等您,您用完早膳与汤药直接出来即可。”
木岁聿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上车后,果然看见李昭鸾已经在等着他了。
“药喝完了吗?”李昭鸾一边将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一边问道。
“喝完了,苦的很。”木岁聿低垂着眼眸,细心替她将刚刚掀起的裙裾一点点理好,以免被自己压出褶皱。
突然一颗蜜饯被塞入口中,木岁聿抬头看向李昭鸾,她正笑着柔声道:“我给你备好了蜜饯,以后你每次喝药都吃一颗,就不会那么苦了。”
她手指触碰到了他的唇,带来一丝冰凉,木岁聿感受到口腔中蔓延开的甜,看着眼前捧着盒子笑眯眯的李昭鸾,心底却泛起苦涩,他轻声道:“臣会好好喝药,殿下尽可放心。”
这是木岁聿第一次与李昭鸾同乘一辆马车,他不敢看她,又怕气氛陷入沉闷,便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前世他至死都没能真正离开皇宫,为数不多的出宫机会也是随帝后公主一起之间去佛光寺。前段时间也一直待在宅邸中,怕李昭鸾会突然到来。这是他从幼年入宫后,第一次真正地以游玩为目的走出宫门,可以肆意流连在京城里,他其实还从未细细打量过京城里的景象。
街道宽敞平整,地上都是铺的石板路,路边两侧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叫卖声此起彼伏,令人眼花缭乱,一片繁荣景象。
马车渐渐驶出城外,京郊依然热闹,踏青者络绎不绝,空中飘扬着数只纸鸢,是一些孩童正被家人陪伴着放飞的。
李昭鸾朝木岁聿笑盈盈道:“记得有几次春日,父皇母后会在带我去佛光寺看兄长的路上,陪我放纸鸢玩。现下想想,那真是无忧无虑的年岁。”
幼时,他也曾远远望见那些其他的孩童由家人带着在草地上放纸鸢。于他家而言,温饱不易,玩乐自是不配,但若说他不曾羡慕,自然是假,他不由得将目光跟随着那些纸鸢。
察觉到李昭鸾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木岁聿平复好情绪,看向她道:“陛下与娘娘最疼爱的就是殿下您。”
“你想放纸鸢吗?”李昭鸾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木岁聿的眼睛道。
“殿下……”他眼中闪过波澜,颤着声音道:“臣想与殿下一起。”
她竟然察觉到他这一刹那的愣神,木岁聿嘴角不自觉含起笑意。
“那等今日踏青时,我们就自己做一个纸鸢放,不难的。”
“好,都听殿下的。”木岁聿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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