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大演讲关于声音的艺术
周五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叶荷狸站在C大文学院报告厅的后台入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角。这是一条她特意买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剪裁简洁,没有任何装饰,连耳钉都换成了最简单的珍珠耳钉——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该出现在大学讲堂的人。
可镜子告诉她,不像。
紫色头发虽然扎成了低马尾,但发尾挑染的银蓝色依然扎眼。脖颈后的蝴蝶纹身被衣领遮住大半,但仍能看见翅膀尖。最重要的是眼神——在夜店练就的那种穿透黑暗、掌控全场的气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周围走过的学生抱着书本,教授们低声交谈,空气里有旧书、粉笔灰和咖啡混合的气味。
“紧张?”陆清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看见他今天穿了浅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着。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稿,最上面一页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有点。”她坦白,“怕说错话,更怕没人想听。”
“不会的。”陆清晏推了推眼镜,示意她跟着自己从侧门进入后台,“我故意没给你任何限制,就是因为相信你要说的东西,只有你能说。学术圈不缺正确的废话,缺的是你这种从现场长出来的经验。”
后台狭窄,堆着音响设备和几把折叠椅。墙上贴着历年讲座的海报,泛黄的纸张上印着各种艰深的标题。叶荷狸看见其中一张是陆清晏去年的讲座:“印刷术之前的听觉共同体:从口头叙事到声音档案”。
“这个标题……”她忍不住说,“听起来很孤独。”
陆清晏正在调试话筒,闻言回头:“为什么?”
“因为你在研究一种正在消失的东西。”她走到海报前,指尖轻触那些文字,“就像在黄昏时记录光的颜色——你知道它马上要没了,但你还是想记住它每一秒的变化。”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窗外传来学生陆续入场的声音,椅子移动的摩擦声,低声交谈的嗡嗡声。报告厅能容纳两百人,根据会务组消息,今天来了将近一百五十人——对于一个周五下午的学术讲座来说,这几乎是满座。
“叶荷狸。”陆清晏忽然叫她的全名,声音很轻,“等会儿上台,如果有人用专业术语质疑你,不要试图用他们的语言回应。用你的语言。告诉他们你凌晨四点在北京街头听到了什么,告诉他们你在混音台前为什么要调整那0.3秒的衰减时间,告诉他们为什么肖邦的夜曲和地铁报站声可以对话。”
他顿了顿,眼神认真:“学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复杂化,而是精确地描述复杂。你已经做到了后者,只是还没学会用学术圈认可的方式包装它。”
两点整。主持人简短介绍后,陆清晏先上台做主题报告。叶荷狸从幕布缝隙往外看——台下果然坐满了人。前排是教授和研究生,后排是本科生,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校外人士。她扫视一圈,忽然呼吸一滞。
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陈祺轩。
他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膝上放着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姿态放松得像在听一场普通的商业汇报。但叶荷狸知道他不是——他不会浪费一个周五下午的黄金工作时间,只为了听一场学术讲座。
紧接着,她在陈祺轩斜后方两排的位置,看见一个戴棒球帽和口罩的人。那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但叶荷狸认出了那件衣服——金羽熹工作室的限量卫衣,背后有他设计的抽象海浪图案。
他居然真的来了。在狗仔可能随时出现的公开场合。
台上,陆清晏的演讲进入高潮。他在分析“夜店作为当代都市的阈限空间”,PPT上出现“迷途”内部的照片——不是常见的狂欢场景,而是她提供的后台视角:调音台复杂的接口、灯光控制器的编程界面、凌晨四点空荡的舞池、清洁工在激光灯熄灭后打扫地面的画面。
“在这里,”陆清晏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全场,“时间的规则被改写,身份的标签被暂时撕下,身体的感知被放大。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积极的‘脱离’——脱离白天的社会角色,进入一个允许实验性自我存在的场域。”
叶荷狸听着,忽然意识到陆清晏是真的听懂了。他不是把她当成猎奇的样本,而是认真地在理解她所处的那个世界,并试图为那个世界找到在学术地图上的坐标。
二十分钟后,陆清晏讲完。主持人说:“接下来,我们请今晚的特邀嘉宾,DJ、声音艺术家叶荷狸小姐,为大家带来十分钟的分享。”
掌声响起。叶荷狸深吸一口气,走上台。
灯光打在她身上,和夜店的激光完全不同——均匀、冷静、无所遁形。她能清楚看见台下每一张脸,那些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怀疑的眼神。
“大家好,我是叶荷狸。”她开口,声音通过话筒传出时有些陌生,“陆教授让我分享‘声音作为现代叙事媒介’——这个标题听起来很学术,但对我来说,它其实很简单。”
她按下手中的遥控器。PPT翻页,出现一张照片:凌晨四点的工体西路,霓虹灯还亮着,但街道已经空荡,只有环卫车在作业。
“这是我每天下班时看到的世界。”她说,“但我想给大家听的,是我每天下班时‘听’到的世界。”
她播放了一段音频。不是完整的音乐作品,而是她手机里随手录制的城市声音碎片——便利店自动门的“欢迎光临”、共享单车解锁的“嘀”声、早餐摊炸油条的滋滋声、清洁工扫地的唰唰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救护车鸣笛……这些声音被简单地叠加在一起,没有节奏,没有旋律,只是原样呈现。
报告厅里安静下来。有人皱起眉,有人闭上眼睛听,有人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
“这些声音,单独听都只是噪音。”叶荷狸关掉音频,“但当我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从凌晨四点到早上七点,一个故事就出现了——城市从沉睡中醒来的过程。这不是用文字写的故事,而是用声音记录的故事。”
她翻到下一页PPT,出现“深海电台”寓言的文字节选。
“我做过一个声音作品,叫‘深海电台’。”她念出其中一段,“‘在人类尚未命名的深海,有一条不寻常的鱼。它听得见整片深海的声音——鲸落的叹息、珊瑚生长的脆响、热泉口硫化物沸腾的嘶鸣,以及,所有鱼群心脏跳动的频率。’”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一个坐在前排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身体前倾。
“我做这个作品的时候,其实在想一个问题:在深海那么黑暗的地方,眼睛没用,鱼靠什么认识世界?答案是声音。”叶荷狸的声音变得坚定,“它们用声呐探测地形,用特定频率的叫声寻找同伴,用声音判断猎物和天敌的方向。声音对它们来说,不只是交流工具,是认识世界的全部方式。”
她停顿,看向台下。陆清晏坐在第一排侧边,朝她轻轻点头。
“那么对我们呢?”她问,“在这个视觉信息过载的时代,我们是不是忘记了用耳朵认识世界?我们看了太多短视频、太多图片、太多文字,但我们多久没有闭上眼睛,认真听一听周围的声音?听一听地铁报站声里的疲惫,听一听咖啡馆背景音乐里的孤独,听一听深夜键盘敲击声里的焦虑?”
报告厅落针可闻。连窗外偶尔经过的学生的说笑声,此刻都显得突兀。
“我觉得,电子乐——或者说,我做的这种声音艺术——最重要的不是让人跳舞,而是让人‘重新学会听’。”叶荷狸按下最后一个音频,那是她《凌晨四点的北京》的片段,地铁轨道摩擦声被处理成心跳节奏,“当你在音乐里听见熟悉的声音被重新排列、被赋予新的意义,你会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生活里有这么多被我忽略的声音,原来这些声音可以这样美。”
十分钟到了。她鞠躬:“我的分享完了,谢谢。”
掌声起初稀落,然后迅速变得热烈。叶荷狸看见陆清晏在鼓掌,嘴角有笑意。后排有几个学生甚至站了起来。
Q&A环节开始。第一个提问的是那个老教授。
“叶小姐,我是研究民俗音乐的。”他声音洪亮,“你刚才提到‘重新学会听’,我很赞同。但我想问的是,当你把这些生活声音采样、处理后,它们还是‘真实’的声音吗?或者说,这种艺术加工是不是一种对真实的背叛?”
尖锐的问题。叶荷狸感到手心出汗。
她拿起话筒,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教授,您吃过番茄炒蛋吗?”
台下有人轻笑。老教授愣了一下:“当然。”
“那您会觉得,番茄炒蛋是对番茄和鸡蛋的‘背叛’吗?”她问,“番茄生吃是一种味道,鸡蛋煎着吃是另一种味道,但把它们炒在一起,加一点盐和糖,就变成了全新的东西。这种‘加工’没有背叛原来的食材,只是让它们以新的方式被品尝。”
她顿了顿:“声音也是。地铁声在现实里是噪音,但当我把它放进音乐里,让它和钢琴声对话,它就变成了回忆的载体、情绪的隐喻。这不是背叛真实,是给真实一个新的容器。”
老教授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坐下了。
接下来的问题温和许多。有学生问怎么开始做声音采集,有年轻老师问能不能合作做跨学科课题,还有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邀请她去开工作坊。
叶荷狸一一回答,紧张感慢慢消退。她甚至开了个小玩笑:“如果大家今晚去‘我工作的地方’,报我的名字……也不会打折,因为那里不是我开的。”
笑声。
讲座结束已是下午四点。人群开始离场,但有不少人涌上讲台想和她交流。陆清晏走过来,自然地挡在她身前,对众人说:“叶小姐等下还有安排,如果大家有问题,可以发邮件到我的工作邮箱,我会转达。”
等人群散去,他才转身看她:“讲得很好。”
“真的?”她还有些不敢相信,“我以为那个番茄炒蛋的比喻太俗了。”
“恰恰相反。”陆清晏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学术圈最缺的就是这种能把复杂道理讲简单的例子。你今天给很多人上了一课——包括我。”
他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陈祺轩走了过来。
“陆教授,久仰。”他先向陆清晏伸手,姿态得体,“陈祺轩。您的《听觉现代性》我读过,很有启发。”
陆清晏和他握手,表情平静:“陈总客气。听说您在投资文化项目?”
“在尝试。”陈祺轩的视线转向叶荷狸,“刚才的分享很精彩。尤其是关于‘声音作为认知方式’那部分——这其实和商业洞察很像,都是透过表象听到底层逻辑。”
三人一同走出报告厅。夕阳斜照进走廊,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金羽熹已经不见了——他大概是提前离场,避免被人认出。
走到文学院门口时,陆清晏忽然说:“叶荷狸,下个月在UCCA有个声音艺术展,策展人是我朋友。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可以先看看资料吗?”
“当然。”陆清晏从包里拿出一份折页递给她,“还有,你刚才提到想做一个关于‘城市睡眠声音’的项目,我这里有些相关文献,晚点发你。”
“谢谢。”
陈祺轩的车停在路边。他打开副驾驶车门,对陆清晏说:“陆教授,要送您一程吗?”
“不用,我回办公室。”陆清晏摆摆手,又看向叶荷狸,“下周四下午有空吗?想和你详细聊聊那个合作出版的事。”
“有。”
“那到时见。”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