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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初之计
萧宸回到寝宫时已是深夜。
烛火在蟠龙铜灯里跳跃,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绣满山河纹样的地毯上。他褪去外袍,却褪不去脑海中那双清冽的眼睛。
——顾清晏的眼睛。
御花园夜宴的情景一帧帧重现:那人举杯时指尖的轻颤,谈及南疆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锐色,被问及“敢碰吗”时眼底深处隐约的挑衅……
“一团冰里的火。”
萧宸低语,指尖无意识划过案几上那枚温润的白玉镇纸。这是顾清晏离宫前,李德全呈上来的——说是顾公子落下的。
镇纸上刻着两句诗:
“宁为玉碎孤山雪,不作风前绕指柔。”
字迹瘦劲嶙峋,与今夜席间那人温润谦卑的姿态截然不同。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萧宸摩挲着冰凉玉面,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忌惮与兴奋的暗流。
他忌惮。一个能将真实意图藏于病骨之下、将锋芒敛于谦辞之中的人,若为敌,必是心腹大患。
可他……又莫名被吸引。
并非只因那惊心动魄的病弱之美,更因那美色之下,隐隐透出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孤高与坚韧。
像照见深渊里的另一片深渊。
五更时分,萧宸仍未合眼。
他披衣起身,走到西暖阁巨大的《大雍疆域图》前,指尖停在“扬州”二字上——那是顾清晏隐居三年的地方。
“慕初。”
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昨夜他命影卫紧急调阅顾家旧档时,在一份泛黄的礼单上见过此名——顾清晏少年时在江南书院用的化名,取“慕天地之初,守本心之纯”意。
倒是个极好的身份。
既与顾清晏有“旧缘”,又因是化名,难查根底。更重要的是,“慕初”此人,在江南文人圈中颇有清名,擅书画、通音律,恰是能与顾清晏“以文会友”的那类人。
“李德全。”
“老奴在。”
“传话给内务府,”萧宸转身,眼中已无半分困倦,“三日后,朕要‘微服南巡’,巡视京郊皇庄。另,准备一套江南士子的行头——要上好的素锦,配青玉簪,熏淡竹香。”
李德全心头一跳:“陛下是要……”
“去见见那位顾公子。”萧宸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以‘慕初’的身份。”
三日后,秋阳正好。
顾清晏所居的驿馆位于城西青柳巷,原是前朝一位翰林的旧宅,庭院虽不大,却遍植青竹,幽静雅致。
辰时末,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巷口。
萧宸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玉簪束发,腰间悬一枚青玉佩,手持一柄素面折扇,缓步下车。他今日刻意将眉宇间的帝王锐气敛去七分,添了几分江南文士的温雅书卷气。
“公子,到了。”扮作书童的小太监低声提醒。
萧宸点头,抬步走向驿馆。
门房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仆,见来人气度不凡,忙躬身:“这位公子是……”
“在下慕初,扬州人氏。”萧宸微笑递上一枚素笺,“听闻顾公子在此养病,特来拜会。这是拜帖,烦请通传。”
老仆接过拜帖,只见纸上字迹清隽如竹,落款处一方小印:慕初。
“公子稍候。”
片刻后,老仆回转:“我家公子请慕公子入内。”
顾清晏在竹园的石亭中待客。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常服,未束发,乌发松松披在肩头,正低头煮茶。炭火红泥小炉上,紫砂壶嘴冒出袅袅白气,茶香混着药香,在竹影间弥漫。
听见脚步声,他抬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萧宸心头又是一震——卸去朝服、褪去刻意谦卑的顾清晏,眉目间那股清冷孤高的气韵愈发明显。像雪后初霁的远山,美得疏离,又引人探寻。
“慕公子。”顾清晏起身,微微颔首,“请坐。”
“顾公子。”萧宸还礼,在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石桌上的棋盘,“顾公子好雅兴。”
“病中无聊,聊以自娱罢了。”顾清晏斟茶,动作行云流水,“慕公子从扬州来?”
“是。家父与令尊昔年同在江南书院求学,算起来,你我应是世交。”萧宸接过茶盏,指尖似不经意拂过顾清晏的手背。
冰凉。
比那夜御花园触碰时更凉。
顾清晏神色不变,只微笑:“原来如此。慕公子此来京城是……”
“游学访友。”萧宸放下茶盏,看向棋盘,“顾公子这局棋……似乎陷入了僵局?”
棋盘上黑白交错,白棋看似占优,实则被黑棋暗中围困,进退维谷。
顾清晏垂眸看着棋局,轻声道:“僵局……未必是死局。”
“哦?”
“有时候,”他执起一枚白子,指尖在棋枰上空悬停片刻,忽然落子,“破局只需一步险棋。”
“啪”一声轻响。
白子落入一片看似绝地的黑阵中。
萧宸凝神看去——这一子落下,原本困顿的白棋竟如蛟龙入海,瞬间撕开黑棋防线,反将黑棋大半围住!
“好棋!”萧宸脱口而出。
顾清晏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慕公子也懂棋?”
“略知一二。”萧宸执起黑子,沉思片刻,落子应对。
两人不再言语,只专注棋局。
竹影摇曳,茶香氤氲。棋子落枰声清脆,间或夹杂一两声顾清晏压抑的低咳。
萧宸一边下棋,一边暗中观察。
他注意到顾清晏执子的手指虽苍白纤细,落子时却极稳,每子必深思,布局环环相扣,隐隐有战场排兵布阵之风。而当他刻意露出破绽引诱时,顾清晏竟能一眼识破,反而设下更精妙的陷阱。
这绝不是一个“病弱废人”该有的心计与定力。
一局终了,竟是和棋。
顾清晏放下最后一枚棋子,轻咳几声,以帕掩唇:“慕公子棋力精深,清晏佩服。”
“顾公子过谦。”萧宸注视着他,“公子棋风……颇有军阵之风。”
顾清晏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抬眸,眼中水光潋滟,笑意却淡:“慕公子说笑了。清晏一介病躯,怎懂军阵?”
“病躯……”萧宸倾身,声音压低,“可我听说,三年前苍梧谷一战,顾公子曾以三百轻骑破五万蛮军。那样的胆识谋略,怎会不懂军阵?”
空气骤然凝滞。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温润,反而透出一丝冰凉的讥诮:“慕公子对我顾家旧事,倒是了解。”
“仰慕已久,自然多打听些。”萧宸面不改色。
“那慕公子可打听过,”顾清晏端起冷茶,指尖摩挲杯沿,“那一战后,顾家死了多少人?我又为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萧宸心里。
萧宸沉默。
他知道答案——苍梧之战后,顾老将军被诬通敌,愤而自刎;顾家十七口男丁,或战死,或下狱,或“病逝”;顾清晏武功尽废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顾家军被拆解吞并……
一场胜仗,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
“抱歉。”萧宸低声。
顾清晏摇摇头,望向亭外摇曳的竹影:“不必抱歉。这世间本就是棋局,有人执子,有人为子。我顾家……不过是输了一局罢了。”
“那顾公子可还想再下一局?”
顾清晏转回头,目光直直看向萧宸。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病弱,没有温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慕公子,”他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萧宸心头一跳。
四目相对,竹叶沙沙作响。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公子!”老仆惊慌跑来,“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急召您入宫!”
顾清晏神色一敛,起身:“慕公子,今日怕是不能奉陪了。”
“无妨。”萧宸也起身,“改日再叙。”
他看着顾清晏匆匆离去的背影,月白衣袂在竹影间一闪而逝。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对弈时触碰棋子的凉意。
“顾清晏……”他低声自语,“你果然……早就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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