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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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仗


      迦蓝的头发软软地贴着颊边,墨色流淌,堪堪盖过耳垂。应九灯盯着看了半晌,金瞳里漾开细碎的光,直看得心头舒坦。

      可以了。
      魔尊畅快地想,这般好看的菩萨,合该带出去让十方三界的瞎子们好好瞧瞧。

      多年以来,应九灯虽顶着魔尊的名头,骨子里却最烦所谓的排场。他讨厌干点啥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回头还要被碎嘴子的佛陀捏着记满他言行举止的小本子叨叨地念。

      但这次不太一样,魔尊陛下在出行前破天荒的提出了约摸有七八尺长的要求:大的如车辇规格马匹种类,小的如车钉颜色马蹄铁的形状,林林总总各种鸡毛蒜皮的一应俱全。仔仔细细补充了七八遍生怕不够详细的魔尊陛下这才满意了,手指一弹群发给手下一众大小魔头。

      接到传讯的魔域领主们被这难得一见的传讯符糊了一脸懵,又被内里充实的内容惊的倒吸了一口气。魔头们放下争抢的地盘,丢了对砍的菜刀,推开劝酒的舞姬爬出温香暖帐。一群赶时间的人凑做了一团,穿着寝衣打着哈欠擦着一脑门血彼此面面相觑,然后骂骂咧咧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终是凑足了魔尊不讲道理的奇思妙想。

      他们这个魔尊,大多数时候就是挂个名的吉祥物,不收租子不管事,不听政不设宴,最喜欢悄无声息的晃去人间听歌吃酒看乐子。他们想找见人都得随缘,也就年底象征性的露个面充当一下群魔的精神信仰,顺便让大家看看自己没丢没死依旧活蹦乱跳神采奕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千年,大小魔头早习惯了这种佛陀不现世魔尊常没影的清净日子。他们打自己的、杀自己的、好的自己留着、坏的互相乱丢,只要不是真的召来天道的注视,他们的魔尊陛下就会纵容着他们自由生长。极偶尔的才会拖着懒散的步子出现在万魔殿,磕着瓜子听底下跪成一片的魔头们汇报成果、互扯头花。

      本以为这样的状况会一直如此,却不想最近莫名其妙的有了变化。没啥物欲的魔尊陛下先是招人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清扫了终年锁着的万魔殿,又拎着他们脖领子让他们跪着看了一场不给看的佛子皈依,接着索要了堆成山的纸笔,最后时不时还嘚瑟的向他们展示没完成的魔卷梵典。

      人好找了,事也多了,秃驴保佑,还是让这个祸害继续丢了吧。群魔想归想,但是不敢说。

      至于那个被没完没了展示的魔卷梵典,本身倒真算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件,看看很是有面。但是看过了还要被追着交读后感这事——就有点过分了吧!

      不能不看,看了不能不写,还得要字数够、次次不重样、言之有物、夸在点上……逼得一众魔头揪着秃笔无计可施,只得偷偷绑了人间几位才华横溢的大儒赴宴,待对方挥毫写就华美赞词,再恭恭敬敬捧着重礼送回人间。

      怪事多了年年有,降魔院的和尚摸着光头百思不得解:这事听着稀奇,但既无人伤亡,还被倒贴酒肉金银,这群魔头突然读书上进……莫非真要皈依我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既然如此这事就先放着吧,毕竟当事人自个都挺乐意的,一个个都说赚了才名赚了银两——值!没被抓走的还有不高兴的,天天在外面晃等着被抓,你说这都什么事啊……至于他们么,还是先愁一愁年底法会主事空缺这破事更要紧。

      佛子叛道,上面讳莫如深,底下……只好装作不知。但佛门的门面跑了就是跑了,怎么办呢,好愁啊……

      而应九灯这边,终是凑齐了他想要的、属于九幽魔尊的全副仪仗:车辇要最宽的,拉车的魔兽眸中燃着的幽冥火要七彩的,这个也要最好的,那个也要最好的,连充作临时仪仗的魔将也千挑万选——太高太矮、太胖太瘦、秃头驼背龅牙脚臭的,一概不要。魔尊陛下挑挑拣拣比比划划百般挑剔,到底强凑出一队。几位领主擦着不存在的冷汗,暗自庆幸:差一点,尊上那眼神就要把他们几个也塞进去了!

      应九灯折腾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迦蓝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在被问到意见的时候,才会笑一笑,坦坦荡荡的给个回答。闲了便挨着他家先生坐下,安安静静听应九灯指东划西,再为忙得脚不沾地的魔头们递一壶清水,道一声辛苦。

      魔尊专属小菩萨亲手递水……领主们捧着茶盏面面相觑,喝吧,怕要被逼着写篇《论该水为何如此甜美》;不喝吧,又怕尊上小心眼,嫌他们不够恭敬。挤眉弄眼间,迦蓝已转身回到应九灯身边,托着下巴专注地看他家先生挑三拣四絮絮叨叨。他白衣整洁,墨发服帖,一双眸子清清的亮亮的,坐得笔直。不知是不是错觉,众魔只觉这尊小菩萨身后,隐隐浮着一圈清净柔光。

      万事俱备。应九灯摩挲着下巴审视数遍,终是满意了,兴致盎然地搂着他家菩萨声势浩大地出了门。他虽然懒得折腾,但这次要的就是这个动静,要的就是这红尘万丈、这众生蝼蚁,都来给他家小菩萨当个衬景,听个响,逗个乐。

      幽焰骨马嘶鸣着拉动玄金车辇,在万千魔众的簇拥下,魔息浩荡,如一片移动的深渊,直扑人间最繁华的城池。车驾碾过云端,悬停在那座最是繁华的城池上空。翻滚的魔气如夜幕骤然降临。下头是茫然无措的生灵。他们仰着头,张着嘴,惊骇得失去了声音。应九灯足足看了好一会,才牵着迦蓝的手,从车辇中步出。他先理了理迦蓝那身素白麻衣的领子,指腹蹭过耳边缓慢的画着圈。不疾不徐亦不催,慢条斯理的给足了他家小菩萨适应的时间。

      这适应,迦蓝并不需要。但他要了。要的心满意足的。先生给他的,他就会贪心的都要下。

      “看清楚了?”

      应九灯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道冰锥子,扎进脚下全部生灵的识海里。他没看底下那些惶惑的脸,只侧过头,金瞳里漾着点懒洋洋的、压不住的光,瞧着身侧的人。

      “都给本座看清楚了。”应九灯的声音碾过众人魂魄。没有魔气滔天,没有生杀予夺,他只是用带着不容置疑温柔的指甲,轻轻托起迦蓝的脸颊,将他的容颜,他的平静,他耳畔那抹新生的墨色,一同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个为你们念经、布施、超度过的,被你们跪拜、祈求、讨福过的,被你们传颂、赞誉、感谢过的,被大吉祥寺里供着的,功德近乎大圆满差一步就要封佛的,佛子迦蓝。”

      魔尊漫不经心地说着,没有讥讽,不见得意,只是一条不漏地陈述事实。

      这些都是迦蓝的过去,都是在他家小菩萨身上发生过的,谁许他们随意就给丢了弃了烧了毁了,谁又许他们轻慢地把人踩在尘埃中肆意编排。

      迦蓝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眼睫轻垂复又扬起,他的视线都在应九灯身上。他看得专注,眼睛眨也不眨。

      其实没关系的,他自己选择的路,他自有承担的勇气。
      其实没关系的,但他的先生这么说了,他就好好听着。

      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应九灯放纵那死寂中的恐惧蔓延得更深更远。他侧身,以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指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抬起迦蓝的脸。年轻佛子那贴耳的墨发、素白的麻衣,在众生战栗的仰望中,纤毫毕现。

      “今后,迦蓝就是迦蓝。”
      “是本座一人的小菩萨。”

      他小心翼翼地勾了勾迦蓝的手指,随即收获了一个清浅的笑。那笑容是给他的,与天下众生无关,是给他一个人的。
      干干净净的只有纯粹的欢喜。

      像一碗清澈的甜水,第一口甜甜的,最后一口也是甜甜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每一口都是甜甜的。是只给他享用的。

      真好啊。

      魔尊的宣告如沉钟,撞碎了人间最后一丝侥幸。
      先是死寂。

      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无声,却比任何嘶吼更令人心悸。

      人间信仰,顷刻颠倒。骚动渐起是信息猛烈堆积后的手足无措。佛子皈魔的消息被大吉祥寺死死压了半载,放纵世间流言纷纷。佛门将迦蓝二字锁在舌根底,咽在喉管最深处,他们只字不提他,只待金瓶掣签选出下任佛子后,再放出迦蓝的死讯。

      如今却被魔尊大张旗鼓地撕开,抖出所有事实,大咧咧地砸在众生头上。

      “怕不怕他们知道,嗯?”应九灯明知顾问。

      迦蓝不答,只是拉着应九灯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蹭了蹭,又蹭了蹭。

      静默之后是震天的喧嚣。七嘴八舌,嚎哭怒骂。

      摊位边,曾得佛子救治幼女的妇人瘫软在地,一手死死捂住孩子的眼,一手痉挛般抓着衣襟;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啪嗒”坠地,裂作两半——去年佛子还为他讲经解惑,怎么这就……归了魔呢?

      “魔头!你竟敢玷污佛子——!”有信徒目眦欲裂,佩剑悍然出鞘。应九灯仅啧了一声,未予理会。

      不算碍眼,勇气可嘉,却愚不可及。

      所有的愤怒、哭泣与骚动随时间沉淀、冻结,化作更沉、更窒息的茫然,钉死在众人心头。魔尊的独占宣言已将事实砸在他们眼前,认与不认,信与不信,在既定的事实前,无关紧要。

      越来越多人瘫软在地,不住叩首,朝着空中车辇方向念念有词,声浪声中,一时间分不清是求佛陀宽恕佛子罪业,还是盼佛子迷途知返。

      迦蓝,就只是静静看着。不抚慰不解释,亦不回应。
      墨发与素衣在风中微扬,是这混乱漩涡中唯一静止的焦点。

      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无悲无悯,无疚无怒,仅此而已。

      当应九灯指尖托起他下颌时,他甚至未偏移视线。迦蓝将自己“被魔尊展示”的姿态维持得理所当然。这非是屈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清醒的共谋。

      在满城绝望的底色中,在魔尊宣告的余音里,他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平静地陈述:

      “先生,他们的样子……”
      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汇,最终找到了恰当的形容。
      “……比寺里的罗汉石像,生动许多。”

      话音落下,他看到应九灯也笑了。是被那一声先生而取悦了。迦蓝不明白,他天天喊应九灯作先生,怎么先生今天看着,就格外高兴呢?

      他不知道,他的一声先生,不仅认下了应九灯之前说的所有,也认下了他的未来。他将大吉祥寺的面子和里子撕了个撕碎,也让刚刚此地众生的祈盼,有鲠在喉。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稚童,因被拥挤的人群吓到,挣脱了母亲颤抖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不懂什么佛子魔尊,只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朝着空中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跑去——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他家中那尊被母亲日日擦拭、温柔好看的白瓷菩萨。

      孩童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朝着迦蓝,伸出了小小的手臂,发出了模糊却清晰的音节:

      “抱……菩萨,抱……”

      这一刻,迦蓝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和他凝视着那孩童的、短暂失神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应九灯眼中。

      魔尊没有生气,眼中反而浸满了兴味。他领着迦蓝降落到地面漫步走到孩童面前,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他的小菩萨会如何应对。

      迦蓝迟疑了。仅仅是片刻的停顿,在这凝滞的氛围中却显得无比漫长。他发出几近无声的叹息,终是缓缓蹲下身,让自己与那孩童的视线平齐。他没有笑,神情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清冷,但他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点在了孩童努力向上伸出的、小小的指尖上。

      一触即分。

      不是摸顶,不是赐福。只有一次短暂的、纯净的接触。

      随即,他站起身,不再看那被母亲慌忙抱回、死死捂在怀里的孩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转向应九灯,他的先生对他摊平了手掌等他来握,看着挺开心的。

      “他认错了。”迦蓝握了上去,他知道他的先生不会跟孩子计较。但刚开了口就感觉应九灯的手指在他手心挠了挠。

      应九灯眼底笑意流转,他抓着迦蓝主动握上来的手,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刚才迦蓝触碰过孩童的那根食指,声音里满是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愉悦:

      “你说得没错。但本座觉得……他其实没认错。”应九灯语尾拖着惯有的长音,他牵着他的小菩萨往车辇走。

      “我的小菩萨,怎么就不是菩萨了,只不过从今往后,你只需度我一人之渴,慰我一人之贪,便功德无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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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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