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异闻录

　　世界开始以循环的梦境预知所有人——不是预言家式的宣告，而是像某种集体潜意识的瘟疫，在深夜里悄然传播。

　　苏晓从西藏林芝返回沿海城市的第七天，预兆梦开始在她周围密集爆发。

　　她坐在画廊的办公室里——这是她经营的小小事业——面前的艺术品经纪人李薇放下咖啡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苏姐，我连续三天梦见同一幅画面：鱼在天空飞，人在水里走。你说这是不是创作压力太大了？”

　　不是压力。苏晓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惶恐，默默想。是集体潜意识在发出警报。

　　城市依旧光鲜。美术馆的新展开幕式上，香槟塔依旧闪烁，名流们谈论着最新拍出的天价画作。但某种东西已经松动了。在拍卖行突然增加的“灾难主题艺术品”专场上，在收藏家们悄悄将藏品转移至高原地区保险库的行动中——某种共识正在形成。

　　小城镇的反应最先失控。苏晓的老家传来消息：镇委会要求每户上交三分之一的存粮到新建的“应急储备中心”，那是一座五层楼高的混凝土建筑，顶层有太阳能板和雨水过滤系统。居民们照做了，只是上交的多是陈年玉米、快要过期的罐头、去年冬天存到现在的蔫白菜。

　　第三天，有人在深夜看见镇长的越野车从储备中心后门驶出，后备箱里是真空包装的肉类和成箱的复合维生素。消息在晨曦微光中传遍小镇。正午时分，储备中心的大门被撬开，人群沉默地取回自己的东西，更多的人拿走的不止自己那份。

　　镇长的家被砸了。不是愤怒的宣泄，而是精确的洗劫——食物、药品、净水设备被一件件搬走，昂贵的红木家具和名牌包却原封不动。秩序以另一种形式重建：每户按人口领取定额，老人和孩子有牛奶和蛋白粉的额外配给。

　　苏晓在朋友圈看到老同学发的视频：一个少年站在被搬空的镇长家客厅里，对着镜头说：“水要来了，我们得学会怎么分一条船，而不是抢最好的救生衣。”

　　城市里，人们建造屏障。高档社区的业主委员会通过决议：安装防洪闸门，将小区地面整体抬高1.5米，费用均摊。低层住户抗议，得到的回复是：“要么出钱，要么等水淹到二楼时别求救。”

　　研究所的实验区里，苏晓因为画廊与科学艺术合作项目而去过三次。巨大的玻璃水箱中，肺鱼在泥沙与清水间切换形态。项目负责人秦博士——一个四十岁左右、眼神锐利的女人——向她展示实验结果：

　　“肺鱼的黏液中含有特殊的蛋白质，能在皮肤表面形成半透膜，允许氧气交换但阻止水分过量渗透。我们合成了类似物质，代号‘第二层皮肤’。”

　　“为了让人在水里活下来？”苏晓问。

　　秦博士的微笑很微妙：“为了让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人’的形态。进化不应该是被迫的，应该是可选择的。”

　　苏晓离开时，瞥见实验室深处有更大的水箱，里面似乎有更复杂的生物轮廓。警卫迅速拉上了帘子。

　　那天下午，苏晓去城西的创意园区见陈暮。他是个自由建筑师，正在设计的项目是“浮动社区”——模块化的居住单元，可以像荷叶一样在水面连接重组。

　　“如果一定要在水上生活，”陈暮在模型前对她说，“至少我们应该设计得优雅些，而不是像难民一样挤在救生艇上。”

　　模型很美：透明的穹顶、垂直农场、利用波浪发电的装置。但苏晓注意到，每个居住单元都是独立的，可以随时分离。

　　“如果发生冲突，”她指着连接节点，“人们会不会切断彼此？”

　　陈暮沉默了一会儿：“设计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它只能给善良一个机会，给恶意设一道门槛。”

　　他们的晚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不是天气预报里的阵雨。雨滴浑浊，落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留下淡黄色的痕迹。

　　苏晓走到门口，伸手接住雨水。触感不对——太粘稠，像是稀释的泥浆。她蹲下身，人行道上的积水在十分钟内已达三厘米深。按照这个速率……

　　她冲回店内，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肩膀：“陈暮，跟我走。现在。”

　　“我的模型还在工作室——”

　　“模型会在水里浮起来，”她抓住他的手腕，“但我们需要去更高的地方。相信我。”

　　陈暮看着她——这个相识三年、总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的女人，此刻眼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那不是恐慌，而是某种更深邃的确信。

　　他们冲进雨中。陈暮的工作室在创意园区深处，等他们赶到时，一层已经进水。他抢出了硬盘和最重要的图纸，苏晓则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防水背包——里面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高能量食品、净水药片、急救包、两只潜水手电。

　　“你早就知道？”陈暮在浑浊的水中问她。

　　“梦到了。”苏晓简短回答，“很多次。”

　　街上的混乱正在升级。一辆抛锚的汽车堵住了路口，司机试图用千斤顶抬高车身，但水已经没过轮胎。远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是超市被砸开了。

　　苏晓带着陈暮往城东走，那里有上山的路。经过一座高档小区时，他们看见防洪闸门正在缓缓关闭，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进去的人在门外哀求。保安面无表情地摇头，指了指已经淹没到小腿的门禁系统：“自动锁死了，我打不开。”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孩子，孩子的哭声在雨声中细弱无力。

　　陈暮想上前，苏晓拉住了他：“闸门电源在外面，左数第三个检修箱，红色开关。”

　　陈暮愣了下，随即明白。他蹚水过去，打开检修箱，拉下开关。闸门停住了，留下半米宽的缝隙。人们蜂拥而入，包括那个母亲。保安冲过来想阻止陈暮，但苏晓已经拉着他消失在巷子里。

　　“他们会追查的。”陈暮喘息着说。

　　“等他们查到时，”苏晓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上涨的水面，“更重要的事是如何不被淹死。”

　　他们爬上东郊的山坡时，天已经黑透。回望城市，原本星罗棋布的灯火正一片片熄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的蜡烛。几处高点还亮着光——电视塔、摩天大楼、那些安装了独立发电系统的富人区。

　　但更多的是黑暗，以及黑暗中被水面反射的零星光线，像溺死者最后的眼神。

　　山下传来船的声音。不是救援艇，而是私人的游艇、摩托艇、甚至还有皮划艇。引擎声杂乱，偶尔有争吵声顺风飘来。

　　“接下来去哪？”陈暮问。他的衣服湿透了，在夜风里微微发抖。

　　苏晓从防水背包里拿出保温毯裹在他身上，又递给他一块高能量棒：“西藏。林芝。”

　　“为什么是那里？”

　　“因为花还开着，”苏晓望向西南方向，“也因为那里足够高，足够让我们有时间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活。”

　　她没说出口的是：在她的梦里，陈暮死在通往高原的路上，死因各异，但每次都和她有关。洪水、滑坡、缺氧、冲突……在那些循环的预知梦里，他总把她推到安全的地方，自己留在危险中。

　　这一次，她要带他活着抵达开满鲜花的高原。

　　夜色深重，雨没有停的趋势。山坡下的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吞没一层又一层楼宇。城市的天际线正在被重新绘制——不再是向上的尖顶，而是浮出水面的孤岛。

　　更远处，海平面正在上升，咸水与淡水混合，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态环境。研究所水箱里的肺鱼们异常活跃，它们感知到了某种召唤。

　　秦博士站在研究所的顶层露台，看着正在沉没的城市，手里拿着刚刚合成的“第二层皮肤”试剂。她的团队已经撤离，前往内陆的研究基地。但她留下来了，她想亲眼看看，当人类不得不做出选择时，会有多少人自愿成为新物种的起点。

　　手机响了，是加密频道的消息：“‘方舟计划’第二阶段启动。你是否确认成为观察者？”

　　秦博士回复：“确认。开始记录：第一天，旧文明以雨的形式终结。新文明将以何种形态诞生，待观察。”

　　她放下手机，注射了第一剂“第二层皮肤”。轻微的灼热感从注射点扩散，皮肤表面开始渗出透明的黏液，在雨中形成一层薄膜。

　　在山坡上，苏晓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共鸣——像是无数人的梦境在同一时刻重叠，形成集体的浪潮。她闭上眼睛，在那些破碎的梦境碎片中，她看到：

　　鱼长出四肢爬上陆地。

　　人长出鳃潜入深水。

　　以及一个重复出现的画面：陈暮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她睁开眼，陈暮正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她说，握住他的手，“这次我们一起走。每一步都一起。”

　　雨还在下。世界正在被重新书写。而在这个被淹没的文明遗址上，苏晓和陈暮，这对原本只停留在友谊层面的男女，即将踏上一条通往高原、也通往彼此内心的漫漫长路。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集体梦境的最深层，所有人都在重复梦见同一幅画面：

　　一座沉没的城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不是怪物，不是神灵，而是人类自己遗忘了某个形态——那个我们曾经拥有，却在进化路上主动抛弃的、属于水的形态。

　　而这场雨，是记忆的钥匙。

　　也是选择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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