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涟漪晓风雪

　　时光回到三年前，那是石若漪高一上学期的快期末。

　　经过一个学期的接触，高三（19）班的女生宿舍里，每个人的家境如何，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自从上高中后，石若漪爸妈便很少来学校了，因为家里生意实在太忙，那段时间爷爷安装了义眼的那只眼睛又并发症频发，爷爷前前后后还住了几次院。

　　每当看到室友们时不时过来看望她们的父母，石若漪总是默默别开视线，把羡慕悄悄埋在心底。

　　一个平常中午，石若漪躺在自己的宿舍床上正在记英语单词，突然一对衣着精致的中年男女走进了她们宿舍。

　　只见那男人戴一金边框架眼镜，气质很是公务员。他看了一眼正在看书的石若漪，笑着问道：

　　“同学，这么刻苦呀，中午休息还在记单词。”

　　石若漪抬头，点了点头。

　　这时，站在那男人旁的女人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在看到她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袖口时，轻轻哼笑了一下：

　　“这穷.....”

　　那个悬在半空的字像根针，猝然扎进石若漪心里。

　　在这样环境里待久了，她早已学会从半个音节里听出未尽的话。

　　她抬起眼，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女人对上她平静的目光，话头戛然而止。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站在一旁的男人也似是懊恼自己老婆说话太快，于是正好接过她的话头，二人自顾自地随意说了几句有的没的。

　　不一会儿，李丽婷就回来了，一进宿舍门，看到坐在她床上的男女，她先是尖叫了一声，大声唤道“爸！妈！”，然后很亲昵地跑过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胳膊：

　　“你们怎么来了？”李丽婷问道。

　　“想我们家宝贝女儿了！”

　　原来是她父母。

　　石若漪垂下眼，继续默默记单词。

　　李丽婷是石若漪宿舍，第一个对她表现得不是很友好的室友。

　　这种不友好没有任何原因，石若漪后来想想，可能纯粹是因为她们两个，自小生活在经济条件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石若漪还记得有一次在宿舍，因为天气太过干燥，李丽婷突然流鼻血了，当时宿舍只有她们两个人，石若漪慌忙中赶紧从自己的卫生卷纸上扯了几截下来，递了过去。

　　因为流鼻血，李丽婷只能本能地仰头，在那里一直念叨着“快快快”，意思是让石若漪赶紧帮她拿一下卫生纸。

　　但没想到石若漪卫生纸递上去了，李丽婷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并没有接。

　　正在这时，从外面刚吃完饭回来的王巧巧恰好也回来了。

　　王巧巧和李丽婷两人是初中同学，在她们宿舍，两人关系也十分要好，她见状赶紧给李丽婷扯了几张自己枕头旁的洁柔抽纸。

　　这下，李丽婷却接了。

　　石若漪握着那几截被拒绝的卷纸，指尖慢慢蜷缩起来。

　　这件事情以后，石若漪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李丽婷，为何不接自己第一时间递过去的卷纸，却接过了王巧巧后来递过去的抽纸。

　　直到有一次，石若漪的爸爸给自己送了一个妈妈用粗麻布亲手缝制的草垫子过来。

　　12月的慈溪已经下过了一次雪，最近冷空气频频南下，有几次石若漪在宿舍晚上睡觉时，居然被冻醒了。

　　草垫子在她的记忆中，是很亲切，也很温暖的一种御寒物资，这种草垫曾是初中宿舍里最常见的御寒物件。

　　将编织好的草垫子铺在最下面，中间铺一层厚厚的棉花垫絮，最上面再铺上床单。

　　这样的草絮组合，抵御阴冷潮湿的慈溪市冬天，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那天，就在她满心欢喜地弯腰整理床褥时，倚在床头的李丽婷忽然轻声开口，目光落在那根不知何时从粗麻布缝隙间钻出的草梗上：

　　“你这个……不会有跳蚤吧？”

　　她的声音很轻，饶是再不经意的一问，明眼人也可以听出其中的轻视和嫌弃。

　　还有那一丝隐隐的，瞧不起。

　　那句话就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刺穿了她辛苦维持的尊严。

　　一食堂二楼，石若漪在不远处的座位上，又默默看了他们两人几分钟。

　　突然间，她发现那男生转了一下头，似是朝自己这边看来了。石若漪一时着急，连忙低头躲避。

　　透过余光，她发现那男生好似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但只是一眼便不做停留，又跟老板继续聊天去了。

　　好险，应该没发现自己吧。

　　井涵之走了之后大概又过了2分钟，终于轮到石若漪了。

　　端着卖相极好的小鸡炖蘑菇盖饭，石若漪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刚才在她内心翻涌上来的苦涩仿佛瞬间不见。

　　从她高中开始，她似乎就拥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自愈能力。但有时自己的这个能力，她却觉得挺可笑的。

　　石若漪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朝井涵之刚才指的餐位走去。桌上果真有一瓶汽水，还是橘子味的。

　　涵之怎么这么体贴，还把这吸管的塑料薄膜都给去除了。这就算了，居然还折了个好看的心形插进去，太有心了吧。

　　石若漪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在桌子上，然后很自然地拿过那瓶汽水，开心地喝了起来。

　　不过没喝很久，直觉告诉石若漪，身后好像有一道幽幽的视线在盯着。

　　感觉那视线似乎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石若漪不免回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不回头还好，一回头才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自己还偷偷观察了好久，却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了的那个男生。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石若漪觉得有些奇怪，又回过头来继续喝了会儿汽水。

　　看我干嘛？她在心里小心嘀咕。

　　但是，身后那道视线，似乎并没有移开。

　　他不会是对自己早上所说的话后悔了吧？

　　难不成终于找到我了？

　　想找我赔钱？

　　因为不确定那男生到底想干啥，石若漪又扭转头去看他。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了许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最终还是石若漪先绷不住，小声挤出几个字，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正在这时，小鸡炖蘑菇窗口刚才戴着厨师帽，系着围裙和那男生聊天的老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扎鲜榨橙汁。

　　“你老来照顾我们窗口生意，我也没什么好送的，看你又在喝橘子汽水，这玩意儿没营养，喝多了不好。今天正好我爱人有时间，给你榨了点橙汁，喏！”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橙汁放在了石若漪坐着的桌子上。

　　石若漪有点不敢相信地看了老板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男生。

　　这鲜榨橙汁，是不是放错位置了呀？........

　　“这是？你朋友？”

　　老板放下橙汁后，才发现此处还坐着另一个女生。

　　“不是，不是，我就坐一下而已。”

　　不等那男生回答，石若漪忙摆手否认道。

　　老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

　　“是吗？那你干嘛喝他的汽水？”

　　一句话，差点让石若漪把含在嘴里的汽水喷出来。

　　一想到自己喝的汽水可能是别人的，还是一个男生的，石若漪脸都绿了：

　　“这是你的？那我的.....”

　　许是眼前的这一切太过跳脱，石若漪那最后三个字——“汽水呢”，终是消失在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中。

　　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喝错汽水。

　　望着她那一脸的窘迫样，李雪风耸了耸肩：

　　“那我，就不知道了。”

　　语气里似乎很是无奈。

　　老板看着眼前年轻人的对话一来二去的，忍不住打趣道：

　　“你们年轻人啊，也是有点意思！”

　　李雪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接话。他只是默默移开视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

　　石若漪因为自己拿错汽水而不知所措，正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时，井涵之回来了。

　　“我的小祖宗，你在干嘛呀？”井涵之哭笑不得，“你的汽水，在那边哇！”

　　走近时，她早已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大概。

　　可她的出现非但没让石若漪感到解围，反而像是在提醒她：

　　你今天在这男生面前出的糗，又多了一个见证人。

　　石若漪只觉得自己脚趾此时紧紧蜷缩，仿佛能抠出一个足球场。

　　一天之内，竟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面前连续犯下两次如此低级的错误。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不，这分明是孽缘！

　　愣了好一会儿，石若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才发现。那...那我现在给你重新买一瓶吧？你看行吗？”

　　此刻若地上有条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片刻的沉默后，男生语气平淡地回道：“不必了，”此时的他脸上表情不甚明显，“反正老板也说了，这汽水喝多了不好。”

　　如果说刚才与老板交谈时他还像个耐心的倾听者，此刻石若漪觉得，他又变回了早上那个疏离的模样，面无表情，甚至转身就要离开。

　　“那……要不改天，改天我请你喝？”石若漪终究觉得白喝别人的汽水不太礼貌，冲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男生顿时停下了脚步。

　　李雪风回头，将不远处的石若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

　　“你倒是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什么意思？

　　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石若漪独自站在原地，心里闷闷地琢磨起来。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也不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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