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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表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知了叫得撕心裂肺。
林夏坐在城中村顶楼铁皮屋里,老风扇吱呀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他面前摊着志愿填报指南,笔尖在“汀州师范学院”那一栏停了很久。这所学校在本省,学费一年四千八,有贫困生补助,离家近——虽然那个“家”只剩医院里躺着的母亲。
他算了算存款。父亲走后留下的债还欠十八万,母亲每周三次透析,一次五百。他白天在五金店搬货,晚上给初中生补课,周末去炸鸡店炸鸡腿。三年,他攒了三万。如果去汀州师范,助学贷款可以解决学费,打工能挣生活费,剩下的钱勉强够母亲半年的药费。
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小黑点。
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几个初中生在楼下空地打球,汗衫湿透贴在背上,笑得没心没肺。林夏看着他们,想起高三那年江野也是这样,在球场上来回奔跑,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摇摇头,把那个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
志愿表需要班主任签字。林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信息都填对了,才把表格装进文件袋。他背上帆布包,锁好门——其实那扇破木门锁不锁都一样,屋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台二手电风扇。
下楼时遇见房东阿姨,她正拎着菜篮子上楼:“小林,下个月房租该交了。”
“阿姨,后天发工资就给您。”林夏低声说。
房东阿姨叹口气:“不是阿姨催你,你这孩子也不容易……你妈妈怎么样了?”
“老样子。”林夏挤出笑容,“谢谢阿姨关心。”
走出城中村,热浪扑面而来。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黏糊糊的。林夏抬手挡了挡太阳,朝着九中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此刻学校机房里,江野正对着电脑屏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机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梧桐树叶被晒得卷边,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江野盯着屏幕上“林夏”的名字,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下午他去办公室交志愿表,老刘正好在整理全班的表格。江野瞥见最上面那张,林夏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汀州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
他愣住了。
那天晚上在林夏家补课,他假装不经意地问过:“你想报哪里?”
林夏当时正在给他讲一道函数题,头也没抬:“本省的学校吧,离家近。”
“不想去北京?”江野用笔戳了戳他的胳膊。
林夏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北京太远了。”
现在江野看着那张表格,胸口像堵了团棉花。他想起林夏打工到深夜的背影,想起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想起那个暴雨夜林夏说“我这种人配不上你”。
“配不上?”江野低声说,嘴角扯出一个笑。
他看了看四周,老刘的办公桌没锁。他迅速拉开抽屉,找到教师登录系统的账号密码——上次帮老刘打印材料时记住的。他回到机房,登录志愿填报系统,找到林夏的档案。
鼠标在“修改”按钮上停留了三秒。
然后他点下去,删除了“汀州师范学院”,重新输入“北京理工大学”——那是他自己的第一志愿。专业?他想了想,填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林夏的数学很好,应该没问题。
确认,保存,退出。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江野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知道这样做不对,知道林夏会生气,知道可能会毁掉很多东西。
但他更知道,如果放林夏留在本省,他们这辈子可能就真的错过了。
“这次我不会让你逃了。”江野对着空荡荡的机房说。
---
林夏发现志愿被改,是在半个月后。
录取通知书寄到城中村,房东阿姨在楼下喊:“小林!有你的信,北京来的!”
林夏正在煮泡面,听到“北京”两个字,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他冲下楼,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看见寄件人地址时,大脑一片空白。
北京理工大学。
他颤抖着手拆开信封,录取通知书的烫金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专业: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费:一年六千五。
“小林考上北京了?”房东阿姨凑过来看,“哎哟,真厉害!这下你妈妈该高兴了!”
林夏没说话。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猛地转身往楼上跑,连拖鞋掉了一只都没察觉。
他冲进屋里,从抽屉最底层翻出自己填的志愿表复印件——汀州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白纸黑字,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可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也是真的。
林夏跌坐在床上,铁皮床架发出吱嘎的响声。他想起半个月前去学校交表,老刘当时正在接电话,让他把表格放桌上就行。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不,有一个人。
江野。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林夏抓起手机,手指发抖地拨通那个他背得滚瓜烂熟却一次也没敢打过的号码。
响了五声,接通了。
“喂?”江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背景音是游戏特效声。
“江野,”林夏的声音在抖,“我的志愿,是不是你改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收到了?”江野笑了,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惊喜吗?北京理工,和我一个学校。林夏,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林夏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你凭什么——”
“凭我喜欢你。”江野打断他,语气突然认真起来,“林夏,你别想逃。三年前你推开我,我认了。但现在高考完了,你没有借口了。我们去北京,一起读书,一起生活。你妈妈的医药费我来想办法,债务我也能——”
“江野!”林夏吼出声,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懂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林夏攥着手机,指节发白:“我妈每周要透析三次,一次五百。我还欠十八万债。我去北京?我去北京她会死!我会死在打工的路上!江野,你活在云端太久了,久到忘了地上的人是怎么爬着活的!”
“我可以帮你——”
“我不要你帮!”林夏眼泪掉下来,砸在录取通知书上,洇湿了“北京”两个字,“江野,我求你,别对我好。我还不起,我真的还不起……”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窗外蝉鸣震天,像是要叫碎这个夏天。
---
冷战开始了。
林夏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江野发来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他去五金店找,老板说林夏辞职了。去炸鸡店,店长说小林好几天没来了。去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门锁着,敲了半小时也没人应。
江野站在铁皮屋门外,七月的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他第一次感到恐慌——不是生气,是恐慌。那种林夏真的要从他生命里消失的恐慌。
“林夏!”他拍着门,“你出来!我们谈谈!”
门内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听见风扇声了!”
还是没有回应。
江野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楼道里闷热得像蒸笼,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他想起高三那个暴雨夜,林夏也是这样把他关在门外,他在雨里站了一夜。
这次他等得起。
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江野就坐在那扇破木门外。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拍死好几只。楼道里偶尔有人上下楼,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但他不在乎。
九点半,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
江野立刻站起来。
门开了条缝,林夏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瘦了很多,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像好几天没睡。
“让开。”林夏声音沙哑。
“你去哪儿?”
“打工。”
江野挡住路:“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林夏想从他旁边挤过去,被江野一把抓住手腕。
那只手腕细得惊人,江野甚至能摸到骨头的形状。他心里一疼,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林夏,”江野的声音也哑了,“就五分钟。”
林夏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江野,你到底想怎么样?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团糟,很好玩吗?看我像个小丑一样挣扎,很有意思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江野吼出来,“我想和你一起去北京,想每天看见你,想光明正大地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男朋友’!林夏,我想要的不多,就这些!”
林夏看着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可是我要不起。”
“我要得起就行了——”
“然后呢?”林夏打断他,“江野,然后呢?你养着我,供我读书,帮我还债,给我妈治病。然后呢?等你腻了,等我变成一个只会依赖你的废物,等你妈妈拿着另一张支票让我滚——到时候我怎么办?”
江野愣住了。
林夏抹了把眼泪,声音平静得可怕:“江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天上飞的鸟,我是地上爬的虫。鸟可以一时兴起俯冲下来逗弄虫子,但鸟终究要回天上,虫子只能留在土里。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他推开江野,头也不回地下楼。
江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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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持续到七月中旬。
那天傍晚,林夏刚从医院出来,手机震了一下。是江野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江边老地方,最后一次。你不来,我就跳江。”
林夏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他知道江野不会真的跳江。江野是那种就算要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的人,不会用这么幼稚的方式威胁人。
但他还是去了。
夕阳把汀江染成橘红色,水面碎金浮动。江野坐在堤坝上,脚浸在江水里,身边散落着七八个空啤酒罐。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林夏站在五米外。
“来了?”江野笑了一下,笑容很勉强。
林夏走过去,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坐下。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江野递过来一罐啤酒,林夏摇头:“我不喝。”
“也是,好学生不喝酒。”江野自己拉开一罐,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卷到膝盖,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看起来像某种易碎的雕塑。
“林夏,”江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那些债务,没有你妈的病,没有我家那些破事——就你和我,你会不会选我?”
林夏看着江面,很久没说话。
江野等不到答案,自嘲地笑了:“我就知道。”
“会。”
江野猛地转头。
林夏依然看着江面,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如果没有那些,我会选你。江野,我会紧紧抓住你,死都不放手。”
江野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但是有。”林夏转过头,看着他,“江野,现实就是有。我有还不完的债,有快死的妈,有病——对,我有病,遗传的肾病,不知道哪天就会像我爸一样倒下。你有家族企业要继承,有你妈妈安排好的人生,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江,是一片海。”
江野抓住他的手:“我可以游过去——”
“可我会淹死。”林夏轻声说,“江野,你游过来救我,我会把你一起拖下水。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尤其不能拖累你。”
眼泪终于从江野眼里滚下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第一次在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林夏,”他哽咽着说,“我求你,别这样……我们一起去北京,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林夏摇头,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对不起。”
江野松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一盒仙女棒。他抽出一根,点燃,细小的火花噼里啪啦地炸开,在暮色中亮得刺眼。
“许个愿吧。”江野把仙女棒递过来。
林夏没接。
江野就自己举着,看着火花一点点燃尽,最后变成一缕青烟。他把烧完的杆子扔进江里,又点了一根。
一根,两根,三根。
直到整盒仙女棒都烧完,江边重新暗下来。远处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江面上倒映着点点星光。
江野站起来,晃了一下。林夏下意识伸手扶他,江野顺势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
“林夏,”江野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带着酒气和哽咽,“我喜欢你。从食堂那天看见你弯腰捡筷子,看见你手背上被人踩出的红印,看见你明明疼得要死却一声不吭——那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林夏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
“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想你是不是又在打工,想你是不是又没吃饭,想你是不是又一个人去医院。林夏,我恨过你,恨你推开我,恨你不要我。但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能早点找到你,恨我没能保护你。”
江野松开他一点,低头看着他。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最后一次,”江野说,“林夏,跟我走。就这一次,你选我。”
林夏看着他,看着这个照亮了他整个灰暗青春的男孩,看着这个他偷偷爱了三年却不敢说出口的人。江野的眼睛里倒映着江面的星光,也倒映着他自己苍白瘦削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点头了。
但医院里母亲插满管子的画面突然闯入脑海,还有那些催债的恐吓短信,还有苏晴冷漠的眼神,还有医生那句“遗传性肾病,你早晚也要透析”。
他闭上眼睛。
“对不起。”
江野僵住了。
很久,林夏感觉到江野松开了手。他睁开眼睛,看见江野后退了一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好,”江野说,“我知道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塞进林夏手里。林夏低头,是那枚篮球挂件,黄铜的,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挂件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夏”字,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
“这个,”江野说,“你留着吧。就当……留个纪念。”
林夏攥紧挂件,金属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江野转身要走,又停住。他没有回头,声音顺着江风吹过来:
“林夏,我恨你。”
然后他走了,沿着江堤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暮色里。
林夏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挂件,攥到指节发白。江风吹过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湿热,吹干了他脸上的泪,又催出新的。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小小“夏”字,突然想起高三那个下午,江野在篮球场上投进绝杀球,转身冲他笑得像个孩子。那时候阳光很好,蝉鸣很响,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整个看台的距离。
原来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跨不过去。
林夏把挂件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然后他转身,朝着和江野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面倒映着两岸灯火,明明灭灭,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这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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