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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的玉兰花开了又谢,新叶渐渐浓密起来。日子像一条表面平缓的河,林霖小心地划着桨,却总觉得水下有黏腻的阴影尾随。
那个周末下午,她和朋友雅雅在外面逛得开心。回来时,想起有东西要给雅雅,便邀她一起上楼。两人说笑着走到电梯前,还在回味刚才咖啡店的提拉米苏。
“叮”一声,电梯从楼上降下来,门缓缓打开。
轿厢里站着一个人。
林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是陈至。
他也愣了一下,眉头微蹙,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那一两秒的错愕清晰可见,随即,那副她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玩味和掌控欲的神情又爬回他的眼角。
“哟,真巧。”他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进寂静的电梯井。
进退两难。进,要和这个人共处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退,身后站着雅雅,还有刚走进单元门、等着电梯的邻居叔叔阿姨。林霖喉咙发紧,指尖瞬间冰凉。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迈了进去。雅雅紧随其后,邻居叔叔阿姨也慢悠悠跟进来。
逼仄的空间被填满。陈至就站在按键旁。林霖垂着眼,避开所有视线,伸手按亮了“6”。雅雅站在她侧后方,沉默地按了“8”。
电梯门合拢,开始上升。
空气仿佛凝固了。狭小的轿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混杂着陈至身上淡淡的烟味,和林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那心跳快得惊人,咚咚地撞着肋骨。她盯着不断跳升的红色数字,身体僵硬得像石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雅雅在她身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6”层到了。
门开的刹那,林霖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一步跨了出去,脚步有些发虚。她没有回头,但清晰的脚步声告诉她,陈至跟出来了。
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她低着头,用冰凉颤抖的手指去掏钥匙。第一次,没插进去。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第二次,终于打开。她闪身进去,用最快的速度反手关门。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一只手猛地伸进来,卡在门缝里。
“你要干什么?!”林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调,尖利而颤抖,“我报警了!”
“报啊。”陈至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跟警察说说,前夫回家拿点东西,犯哪条法了?”接着便是一串压低却恶毒的咒骂。
林霖胃里翻搅,恨意与恐惧拧成一股绳勒紧心脏。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硬碰。她不再回应,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或许是她的决绝起了作用,陈至咒骂了几句,终于抽回了手。
“砰!”
防盗门重重关上。
林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脱力般滑坐下去,蜷缩在玄关的阴影里。剧烈的颤抖后知后觉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她哆嗦着摸出手机,屏幕亮起,雅雅的消息跳出来:「我先回去了。你千万小心,有事立刻打电话!」
她深吸几口气,回复:「他走了。我没事,放心。」
发送成功。她仍坐在地上,将手机紧紧贴在胸前。门外一片死寂。
第二天上班,林霖的兴致明显不高,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动作比往日慢了些。昨日的阴影像未散尽的寒气,萦绕在心头。
上课铃响过,校长难得不在,办公室的空气松弛下来。几个老师凑在一起闲聊,不知谁起了头,说起杨主任当年的趣事——杨主任本人就坐在斜对面,对着电脑屏幕,嘴角噙着笑。
“哎,你们是不知道杨主任当年有多‘英勇’!”洪老师声音洪亮,“就那次公开课,愣是把‘光合作用’念成了‘光喝作用’,底下学生憋笑憋得脸都紫了!”
大家哄笑起来。杨主任这才慢悠悠转过椅子,推了推眼镜:“小洪,你这是选择性记忆啊。要不要我也聊聊,某位洪老师第一次带学生去科技馆,把自己给走丢了的光辉事迹?”
“嘿!杨哥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洪老师瞪眼,众人笑得更欢。
这轻松的氛围像暖流包裹着办公室。连情绪低落的林霖,也被感染,唇角松动了些。
“这事儿林老师当年肯定在场,可以作证!”洪老师笑着看向林霖。
林霖从思绪里拔出,抬眼正对上杨主任笑呵呵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将残留的阴霾压下:“何止在场。杨主任当时还强行解释说,‘光喝作用’是一种注重能量吸收的高效模式,把评委都给唬住了。”
“哈哈哈!对!就是这么回事!”
办公室里笑语不断。林霖说着,听着,感觉自己那颗紧绷的心,正被这暖意一点点熨帖。
聊得正热闹,王煜澈老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林霖姐,听你这么一说,你当年跟杨主任是同一批带毕业班的?”
“是啊,那时候杨主任还是‘精神小伙’呢。”林霖笑道。
“那你当时具体教哪个年级?哪几个班还记得吗?”
林霖略一沉吟:“嗯……应该是整个六年级,1到6班都上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那时教的也是科学吗?”
“不,不是科学。”林霖摇头,“那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算是临时救火。原来的信息老师好像家里有事,最后那两个月,六年级的信息课就归我了。不过……”她无奈地笑笑,“那课总被班主任‘借’去讲主科,我也没正经上过几节。印象里,好像就给1班和5班上过那么一两节。”
她话音未落,王煜澈已经“啪”地轻轻一拍桌面,脸上绽开雀跃的神色,倏地转向田梓璇:“田梓璇!听见没?1班和5班!”
田梓璇原本正咬着吸管喝水,闻言猛地呛了一下。她放下杯子,睁圆眼睛看向林霖:“真、真的吗?林霖姐!你快想想,当年六年级的班主任都有谁?”
办公室的闲聊声低了下去,几道好奇的目光投过来。连杨主任也停下了手里的活,笑眯眯地望向这边。
被两人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有些无措,林霖努力回忆:“班主任……孙老师,挺威严的;刘老师,说话特别温柔;还有韩老师,年纪大些,很和蔼……太久了,别的班确实记不太清了。”
她刚说完,田梓璇已经“啊——”地轻呼出声,用手捂了一下嘴,看看王煜澈,又看向林霖,眼圈微微泛红。
王煜澈咧开嘴,笑得像个大男孩,身体前倾,看着林霖,清晰而笃定地说:
“林霖姐!这下可破案了!我们俩——我和田梓璇——就是当年六年级五班的学生!你,真的是我们的老师!”
阳光正好从窗户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轻舞。办公室里安静了一霎,随即响起几声了然的、带着温暖笑意的惊叹。
杨主任笑呵呵地摇头:“缘分,这可真是缘分。”
林霖怔住了。她看着田梓璇含泪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王煜澈脸上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十几年的时光鸿沟,被一句简单的话语轻盈跨越。那些早已模糊的零星记忆,骤然被注入血肉,变得鲜活。
原来,她曾那样短暂地途经他们的童年。而如今,他们已长大成人,以如此意外而坚实的方式,重新走进了她的生命。
一种庞大、柔软而滚烫的情感涨满胸腔。她没说话,只是眼眶发热,任由一个无比复杂却又纯粹的笑容,缓缓地在脸上漾开。
这缘分,奇妙得让人哑然。
隔天,王煜澈神秘地蹭到林霖桌边,眼睛闪着光:“林霖姐,给你看个宝贝。”他压低声音,掏出手机划动几下,小心翼翼地将屏幕转向她。
那是一张明显有些年岁的照片,像素不高,色彩却透着旧时光的暖调。一群穿着统一服装的小学生簇拥着老师们。王煜澈的手指,点向照片边缘一位穿着粉色上衣、梳着丸子头、留着齐刘海的年轻女老师。
“姐姐,”他的声音里满是兴奋,“这个……是不是你呀?”
林霖凑近细看。照片上的自己,面庞青涩,眼神里还带着初为人师的腼腆与朝气,站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间,笑容干净。
“是我。”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确凿的暖意。
“哈哈!我就知道!”王煜澈几乎要跳起来,手指移向年轻“林老师”身后一个抿着嘴、故作严肃的小男孩,“这个,这个就是我!站在你身后呢!太有缘分了!”他挠挠头,“不瞒你说,以前我们几个同学翻毕业照,总嘀咕,这位漂亮老师是谁呀?教过我们吗?其他老师我们都对得上号,唯独这位,成了我们小学时代的‘未解之谜’。搞了半天,是我们的信息课老师!”
林霖听着,心底那片被阴霾侵袭的角落,仿佛被这束跨越了十几年、意外折返的阳光,彻底照亮。她笑着摇头:“是呢,那会儿我也就给你们上过一两节课,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让你们记全。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
时光流转,又到六月骊歌轻唱时。林霖再一次站在礼堂的舞台上,与又一届六年级的孩子们郑重告别。摄影师招呼老师们就位,她自然而然地站定,田梓璇和王煜澈一左一右,默契地挨在了她身旁。
“来,看这里——茄子!”
闪光灯轻轻一闪,定格了此刻。
后来,当林霖拿到这张崭新的毕业照时,她凝视了很久。照片上,她和田梓璇、王煜澈并肩而立,身后是他们共同送走的学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翻出了手机里那张王煜澈分享的旧照。
两张照片,并置于眼前。
十多年前,她是照片里青涩的“小林老师”,他们是她身前仰着稚嫩脸庞的学生。师生之间,隔着一段成长的漫漫长路。
十多年后,他们是照片里并肩而立的同事、战友。时光将当年的孩子锻造得独当一面,也将当年的新老师磨砺得沉稳坚韧。他们站在了同一平面上,共同成为另一群孩子童年风景的勾勒者。
这奇妙的轮回,这宿命般的同框。
林霖的手指轻轻拂过新照片上三人的笑颜。窗外,夏日的阳光正烈,而她心里,一片温煦澄明。
他们不仅是缘分赠予她的珍贵礼物。
在那些独自跋涉、前路晦暗的时刻,他们的出现,他们的笑容,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又何尝不是穿透云层、照亮脚下之路的,一束温暖而有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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