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知意

　　她捡起地上的纸袋，走出单元门，来到小区的保安亭，亭子里空无一人，透过窗户看到，那把熟悉的旧椅子空荡荡的。

　　苏意礼默默地将礼物挂在保安亭的门把手上，然后转过身，像一缕游魂般走出小区，寒风凛冽，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原本没打算在外面待很久的她，出门的时候没有穿外套，身上最厚的就是那层不抗风的毛衣，寒风刮起，很冷，但她似乎感觉不到。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母亲那句‘最后一个年’，像坏掉的唱片，无止境地循环。

　　她本能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那条通往艺术培训中心的必经之路，走到了那个狭窄又昏暗的楼梯，台阶延伸向上，仿佛要通往一个虚无的所在。风在这里更加肆无忌惮，吹乱她的头发，但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脚步虚浮，她走到楼梯中段时，脚下踩空，鞋跟磕在台阶的边缘，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噗通’一声重重地跪摔在冰冷的台阶上，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更糟的是，她下意识撑地的手掌，在粗糙的水泥面上狠狠擦过。细小的砂砾嵌进皮肉，血珠迅速从磨破的皮肤里渗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实实在在的疼痛，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她最后一道紧绷的阀门，一直强忍的、关于母亲病重那庞大而无形的恐惧与绝望，被手掌火辣辣的刺痛彻底具象化、尖锐化。她再也支撑不住，甚至没有试图爬起来，就这样跪着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上，用额头抵着手背，失声痛哭起来。哭声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呜咽，而是带着一种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力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身体的疼痛与心灵的剧痛在这一刻交织，无法分辨。

　　陈知衍站在小区马路对面的路口，手指在口袋里蜷紧，手心里微微出汗。他找了个借口，说是来接即将回深南的舅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愿意深究心底那点模糊的期盼，那个明亮的笑容，这个路口，上次他就是在这里，听到她的喊声，却因为心里说不清的慌乱和别扭的自尊，没有回头径直走掉了，在医院里，偶然和舅舅聊天时，知道了原来最后舅舅能出现在医院，也有她的功劳，他也想如果能再见到她，一定要和她道一声感谢。

　　他的目光紧紧的锁在小区门口，当他看到她的身影从视线里出现时，他的心脏漏了一拍，他看见她穿着看着起来不符合天气的毛衣，径直走向保安亭，麻木地、像完成一个程序般的将手上的纸袋挂在保安亭的门把手上，然后转身，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眼神空洞地走出了小区，甚至没有左右张望一下，就那样直直的、从他面前的人行道上走过去。

　　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一股尖锐的失落瞬间刺中了他。她......是不是已经忘记他了？或者，根本就没在意过他的出现和他纠结在意的不告而别？一种混合着羞惭和难过的情绪涌上来。

　　但下一秒，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脚步是虚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寂。就连她那双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明亮的大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毫无神采。

　　这不是忘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很糟糕的事。

　　刚才那点个人的、微小的失落感，立刻被一种更大的担忧和揪心所取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她走过路口后，便悄悄跟了上去。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方向似乎是那座他们偶遇的狭窄楼梯。

　　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加快脚步，看到她走上了楼梯，看着她恍惚前行，在看到她脚下踩空摔倒的瞬间，下意识伸手，却离得很远，心脏几乎骤停。看到她不仅没有起身，反而就那样跪趴在冰冷的台阶上爆发出如此绝望的哭声，他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被这场景击得粉碎，立刻快步冲上楼梯。

　　“你没事吧？”陈知衍蹲下身，声音里带着来不及掩饰的焦急。他看到她掌心的一片模糊和脸上痛苦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胳膊，帮助因为疼痛和虚弱而一时无法自己站起的她，从跪摔的姿势坐到一个稍微干净些的上一级台阶上。

　　“我......”她想说没事，可手掌的刺痛和心中积压的巨石让她开口艰难。

　　“你手流血了，我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吧。”少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不......不去......不去医院。”女孩猛地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的哭腔，抽泣着，几乎是在哀求，她此刻对‘医院’两个字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陈知衍愣了一下，看着她抗拒的神情和不断涌出的泪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但他没有再坚持。

　　“那你在这里等我，别动。”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我很快回来，马上！”

　　得到苏意礼带着泪意的点头后，他像是得到了许可，看着眼前的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轻轻得放在她身旁，“先擦擦。”他低声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奔向远处亮着灯的药房招牌，身影迅速消失在街角。

　　苏意礼独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掌心的疼痛和少年方才急切又克制的关怀，混合着对母亲病情的巨大恐惧，再次冲垮她的防线。她低下头，将脸买进臂弯，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知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额上带着细汗，手里紧紧攥着刚买的碘伏、棉签和大号无菌敷贴。

　　他重新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哭泣的样子，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还在地上没被打开的纸巾上，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开始为她处理伤口，他用棉签轻轻蘸去血迹和砂砾，动作轻柔的涂抹碘伏，每一次都伴着轻轻的吹气，最后，他将那个纯白色的大号无菌敷贴，仔细又妥帖地覆盖在伤口上。

　　“好了。”他低声说。

　　苏意礼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的手掌，这抹白色覆盖了火辣辣的疼痛，也仿佛暂时封住了不断溢出的悲伤。这来自并不熟悉的、笨拙却坚定的守护，想寒夜里一个微弱火种，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却真切的地带来一丝暖意。

　　陈知衍没有再说话，拿起地上那包纸巾，静静地坐在一旁，轻轻地打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张印着浅色山茶花的纸巾，放在已经被包扎好的手上。

　　指尖传来纸巾的柔软触感，苏意礼抬眼，男孩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楼梯下的狭窄小巷，纸巾在凑近脸颊时，一股极清淡、雅致的山茶花香悄然钻入鼻腔，她拿着那张带有香气的纸巾，擦拭着混着泪水和灰尘的脸。这细微的，来自他人的洁净和温柔，她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陈知衍感受到身旁的动静，看到女孩正用着那张他递过去的纸巾紧紧的捂住眼睛，哭声压抑而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的昏暗路灯已经亮起，她依旧在流泪，手里紧紧的攥着那张带有香气的纸巾，陈知衍安静的坐在一旁，轻轻地再次抽走女孩手里那张已经被泪水浸湿的纸，换上一张干净柔软的。汹涌的悲潮似乎因为这片刻的，沉默地守护，而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点。就这样，慢慢的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化作偶尔的抽噎。

　　冰冷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晰，苏意礼看着身旁沉默陪着的少年，终于轻声开口：“不好意思.......”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知衍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来接我舅舅。他不是打算回深南了吗。”他顿了顿，补充道，“正准备往那边走，碰巧看到你这里.......“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如此绝望，他只是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笨拙地开口：“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的。”

　　苏意礼感受到了，那试图传递一点点力量的用心。她没有倾诉的欲望，母亲地病情是她无法言说的巨石，她只是轻轻的“嗯”一声

　　暮色渐浓，寒气愈发重了，两人走在路上，女孩只穿着单薄的毛衣，一阵寒风吹过，苏意礼不自觉地抱紧了手臂，打了一个寒颤。

　　陈知衍注意到了，他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开始脱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厚实些的棉外套。

　　“你穿的太少了，穿上这个吧。”他把外套递过去。

　　苏意礼下意识地摇头退后：“不用，我不冷......”

　　“是干净的！”他急忙解释，耳朵尖有点发红，“我今早上刚换的，不脏。”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还有一丝生怕被嫌弃的窘迫。

　　苏意礼看着他递过来的外套，又看了看他只穿着卫衣的单薄身影，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接过来，披在了身上。宽大的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将寒意隔绝在外。一股清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某种不知名洗衣液的味道，温和地包裹住她。这气息与他刚才给的纸巾上的山茶花香不同，更直接，更贴近，带着活生生的、属于这个不算熟悉的男生的温度和生活痕迹，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微妙的、混杂着安心与无措，随着那暖意一起，悄悄渗入冰冷的身体。

　　“谢谢。”她低声说，将外套裹紧了些。

　　“不客气。”陈知衍像是松了口气。

　　两人沉默的走回小区。快到门口时，陈知衍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里吧。”

　　苏意礼点点头，脱下外套还给他。失去那层温暖的包裹，冷空气再次袭来，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你快回去吧。”陈知衍接过外套，轻声说。

　　苏意礼转身走进小区大门，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见她回头，朝她挥了挥手。

　　苏意礼站在家门外，拿钥匙的手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插入。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用手背揉了揉脸颊，试图揉散哭过的痕迹，最终，还是选择那沉重的秘密暂时咽回肚子里，插入钥匙，拧开了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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