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与焰心

　　27.

　　北城一中的主教学楼，是一栋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方正规整，共有五层。在第五层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常年挂着锈蚀铁锁、看似废弃的木门。不知何时，那锁链被人弄松了，留下一个足以让瘦削身形侧身通过的缝隙。门后，是通往楼顶天台的狭窄水泥楼梯。

　　这里，成了周屿和许燃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发现这个地方纯属偶然。一个午休，周屿为了躲避几个过于热情的篮球队友的纠缠，无意中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沿着布满灰尘的楼梯走上了天台。那一刻，豁然开朗。

　　天台空旷而安静，与楼下喧嚣的校园仿佛是兩個世界。地面是粗糙的水泥，边缘围着齐腰高的护栏，上面缠绕着枯萎的藤蔓。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看到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看到远处街道上如织的车流，看到更远方起伏的、在冬日里显得灰蒙蒙的山峦线。

　　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流云缓慢地移动，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干净清冽的味道。

　　周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没有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没有母亲压抑的哭泣，没有同学或崇拜或探究的目光，没有需要维持的、阳光开朗的假象。只有风和自由。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许燃。那个总是试图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的少年，应该会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许燃带到了这里。

　　当许燃跟着周屿，有些忐忑地侧身穿过那扇木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看到眼前开阔的景象时，他明显地怔住了。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带着怯懦的眼睛，在那一刻，像被注入了光，亮得惊人。

　　他走到护栏边，扶着冰凉粗糙的水泥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高處清冷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已久的浊气都排解出去。

　　“……这里真好。”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周屿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看着远方。“嗯，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我们的……地盘？”许燃重复着这个词，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归属般的暖意。

　　从那天起，顶楼天台就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世界。

　　28.

　　午休时分，或是下午放学后，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溜上顶楼。

　　周屿通常会带本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带，就那么靠着护栏，闭着眼睛晒太阳，任由微凉的風拂过面颊，吹动他硬朗的短发。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伪装，露出疲惫的、真实的底色。有时，他会对着远处模糊的山影，低声吐槽父亲的专横，抱怨母亲的懦弱，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放空自己。

　　许燃则总是带着他的速写本和画笔。他有时会画远处城市的轮廓，有时会画天上变幻的云，有时会画脚下校园里那些微小如蚁的人群。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偷偷地、飞快地画下身旁闭目养神的周屿。

　　阳光下的周屿，睡着的周屿，皱眉的周屿，偶尔微笑的周屿……每一个角度，每一种神态，都成了他画笔下永不枯竭的灵感源泉。在这里，他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不必害怕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可以尽情地、贪婪地用目光描摹那个照亮他灰暗生命的人。

　　他们有时会交谈，声音很轻，融在风里。

　　“你看那边，”周屿会指着远处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听说要建新的体育馆了。”

　　“嗯，”许燃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画笔不停，“希望隔音好一点，不然画画的时候会吵。”

　　“你以后……想做什么？”周屿忽然问，目光依旧看着远方，“一直画画吗？”

　　许燃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速写本上未完成的线条，声音有些飘忽：“……不知道。可能吧。奶奶……希望我找个安稳的工作。”

　　周屿沉默了一会儿，说：“做你想做的。喜欢画画，就一直画下去。”

　　许燃抬起头，看向周屿的侧脸。阳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他的眼神很坚定。

　　“……你呢？”许燃轻声反问。

　　周屿的目光黯了黯，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大概……会按他设定的路走吧。学金融，接管公司。”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无奈，“其实……我更想离开这里，带着我妈，去很远的地方。”

　　许燃的心，因为周屿语气里那份沉重的无奈而微微揪紧。他看着周屿指向远方的、坚定的手指，在心里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回应：你去哪，我就去哪。

　　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知道，这是真的。

　　29.

　　顶楼也不总是风和日丽。有时会刮大风，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有时会突然下雨，两人只好狼狈地挤在通往楼梯口那一点点可怜的屋檐下。

　　但无论天气如何，这里始终是他们最安心的避难所。

　　一次，许燃因为一幅参加校内比赛的画作被王皓那伙人恶意损毁，虽然周屿后来想办法帮他修补了，但许燃的情绪还是低落了好几天。那天下午，他一言不发地跟着周屿上了顶楼，然后就一直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周屿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过了很久，久到太阳都快落山了，天台上洒满了金红色的余晖。许燃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

　　周屿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云层，声音平静：“有些人，就是靠践踏别人的美好来获取存在感。不是你不够好，是他们太卑劣。”

　　许燃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他看着周屿，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受伤：“我……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画画……”

　　“那就画。”周屿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要因为几只苍蝇，就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你的画很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值得。”

　　他的语气很坚定，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许燃看着他眼中的肯定和鼓励，心里那片因为委屈和愤怒而冻结的冰原，仿佛被这坚定的目光照射，开始一点点融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周屿看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里松了口气。他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轻轻拍了拍许燃的肩膀：“记住，你值得所有的好。”

　　许燃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暖流涌遍全身。他看着周屿，在心底发誓，他一定要画得更好，好到足以匹配周屿此刻给予他的这份肯定和维护。

　　30.

　　又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难得的好，暖融融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周屿和许燃又来到了顶楼。

　　周屿靠在护栏上，手里拿着一本物理竞赛书，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他看着不远处正支着画板写生的许燃，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神情专注而安宁。

　　这段时间的“喂养”和“顺路”护送，似乎初见成效。许燃的脸颊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凹陷，稍微丰润了一些，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依旧清瘦，但那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脆弱感减轻了不少。周屿心里升起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像辛勤灌溉的园丁，终于看到幼苗焕发出生机。

　　许燃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却毫无阴霾的笑容。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悸动迅速蔓延开。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假装继续看书，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热度。

　　许燃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心里像含了一颗糖，慢慢地融化开，甜到了四肢百骸。他重新低下头，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纸上，是阳光下看书的少年，和远处模糊的城市背景。他在画的右下角，用极细的笔，写上了一个小小的日期，和两个缩写的字母：Z.Y & X.R。

　　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和他的暗恋一样，被妥善地收藏在画纸里，也收藏在心里。

　　“周屿。”许燃忽然放下画笔，轻声叫他。

　　“嗯？”周屿抬起头。

　　许燃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靠在护栏上，看着远方。犹豫了一下，他轻声说：“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上次说的，想离开这里的感觉了。”

　　周屿侧头看他。

　　许燃的目光有些悠远：“在这里，好像……呼吸都能更顺畅一点。”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好像……离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远了一点。”

　　周屿的心微微一动。他看着许燃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侧脸，和他眼中那份对自由和安宁的向往，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某种更深的情感，在他心底涌动。

　　“那就常来。”周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只要你想来，我就陪你。”

　　许燃转过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细碎的阳光和清晰的信任。“……好。”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31.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像打翻的调色盘。顶楼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动了他们的衣角和发丝。

　　周屿和许燃并肩站在护栏边，看着脚下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温暖而迷离。

　　“快期末了。”周屿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嗯。”许燃应了一声，也感受到了那份无形的压力。

　　沉默了一会儿，周屿转过头，看着许燃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轮廓，很认真地说：“许燃，等考试结束，放假了，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吧。”

　　许燃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去哪里？”

　　“城西那边，新开了一家美术馆，听说有很多不错的原作展。”周屿说道，眼神里带着期待，“你想去看吗？”

　　许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河。他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想！”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开心，周屿也笑了，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那就说定了。等考完试，我们一起去。”

　　“好！”许燃再次用力点头，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周屿一起去看画展……这对他而言，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温柔的夜色里。

　　周屿看着身旁许燃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那片名为“未来”的荒原，似乎也因为有了这个约定，而生出了一点模糊却温暖的轮廓。

　　他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和许燃一起，站在高处，看看风景，说说心事，约定未来……似乎，那些现实里的沉重和不堪，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走吧，”周屿拍了拍许燃的肩膀，“天黑了，该下去了。”

　　“嗯。”许燃应着，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璀璨的灯火，将那幅名为《顶楼的日落》的速写小心地收进画夹，跟着周屿，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下天台，重新回到那个纷扰的、却因为有了彼此而不再那么难熬的人间。

　　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将这个下午所有的秘密、低语、笑容和约定，都妥善地锁在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顶楼世界里。

　　那里，有风，有阳光，有远方，还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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