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阁楼
羊肉煲的暖意,扎实妥帖地沉淀在胃里,像揣着一个小太阳。走在傍晚微凉的,带着城市烟火余温的风中,这点暖意便从内里氤氲开来,抵消了晚风的轻寒,只剩下通体的舒畅。从图书馆那明亮规整的现代空间踏入渐浓的暮色,有种奇异的切换感。天空是那种饱和度很低的黛蓝,边缘还残留着最后一线暖橘色的霞光,云絮被拉得细长,像画家不经意间甩出的淡墨笔触。
我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安静的人行道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图书馆到宿舍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要穿过一条栽满梧桐的老街,这个时节的叶子正浓密,在渐暗的天光下连成一片深邃的墨绿穹窿。
就在我们转过一个街角,路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面上投下一个个暖黄色的光晕时,森言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在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里,带着一种平素少有的,近乎随意的提议口吻:
“我家的书房里,”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有一些……关于古代天象观测仪器的民间抄本,还有几件仿制的汉代小型晷仪。不是馆藏级别的东西,但细节比一般出版物清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有些意外,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他。路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了道毛茸茸的金边,脸上表情看不太真切,只有镜片偶尔反射一点微光。虽然一起“出生入死”处理了两次棘手的“历史应力”,课余也常在资料室或实验室泡着,但私下拜访彼此的住处——尤其是去森言家——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那副从头发丝到笔记本都仿若经过精密校准的秩序感,让我对他的私人空间确实存着几分好奇,甚至想象过那大概会像一个极度整洁的实验室或档案馆。
“好啊。”短暂的惊讶过后,我点了点头,心里那点好奇被勾了起来,“反正时间还早。”
森言家并不远,就在与学校隔了两条马路的一片安静的旧式别墅区里。楼是有些年头的红砖建筑,层高不高,带着岁月温润的痕迹。楼道里打扫得很干净,老式的木质扶手被摩挲得光滑,墙面微微泛黄,倒是并不显破败,反而有种家常的亲切感。我们爬上顶层,他在一扇深色的门前停下,按上手指。
“滴滴”一声轻响,门开了。
屋内的景象随着灯光的亮起,缓缓展现在眼前。与我预想中那种极度简约,甚至可能有点冷感的“样板间”不同,这里非常整洁,甚至可以说一丝不苟,倒是充满了生活的,沉静的气息。家具多是深色的原木,造型简洁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最大的特色是书——很多的书。不是杂乱堆叠,而是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占据整整一面墙的落地书架上,按主题和大小分门别类,像一支沉默而纪律严明的军队。空气里飘散着一种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是雪松木混合了旧书页和一点点薄荷的味道,非常清爽,也异常……“森言”。
“书房在楼上,阁楼改造的。”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拖鞋递给我,自己则换上一双同款深灰色的。然后他示意我跟上,走向客厅一侧一个不太起眼的,盘旋而上的木质旋转楼梯。“我妹妹有时候会在阁楼里研究文物书籍,只是她今天学校社会考察去南京了…”他貌似看出我想问为什么家里没有别人,“爸妈最近在出差,是一个国外的研讨会。
楼梯略窄,只容一人通过,踩上去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吱呀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阁楼书房的全貌映入眼帘,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
这里和楼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斜屋顶下,开了几扇巧妙嵌入的天窗,此刻正对着窗外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几颗早熟的星星已经开始闪烁。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高度专业化的私人博物馆兼工作间。
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自不必说,塞满了各种语言的典籍,专业期刊和厚重的图录。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和墙边摆放的几个敞开的,带玻璃门的专业储物柜和博物架。里面存放的并非书籍,而是一件件实物:造型朴拙,带着泥土沁色的灰陶罐;闪烁着幽绿铜锈的青铜箭镞和带钩;几卷颜色沉暗,以特制支架小心承托的竹简,从处理工艺看,即便不是真品,也是极高水准的仿制品或经过特别保护处理的残片,;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恒湿柜,里面静静立着两件品相极佳的宋代青白瓷盏,釉色如玉,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靠窗的长条工作台上,散落着一些更零碎的东西:分门别类装在透明小盒里的各色矿石样本,排列整齐的古钱币,放大镜,台灯,还有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图纸。
我站在屋子中央,一时有些失语,目光贪婪又惊讶地掠过这些意想不到的收藏。“这些……?”
“家里长辈传下来的一些旧藏,还有一些是我自己陆陆续续收的。”森言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走到一个靠墙的博古架前,熟练地打开一个带锁的小抽屉,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深蓝色的丝绒,躺着一枚弧度优美的玉璜,玉质温润,色泽沉静,表面有极浅的,流畅的云纹雕刻。“祖父和父亲都对考古和古代科技史有兴趣,我小时候跟着看过不少,也学了点皮毛的鉴别。”
这何止是“有点兴趣”和“皮毛鉴别”!
我凑近那个恒湿柜,仔细看了看那两件青白瓷,无论是胎土的细腻,釉色的纯净度,还是刻花的刀法,都绝非普通市面上流通的工艺品可比。那些矿石样本,每一块都贴着详细标签,注明出土地点,地质年代和矿物成分。这哪里是简单的个人爱好,这分明是一个微型的,高度专业的私人研究所雏形。
“你之前……从来没提过家里有这些。”我转过身看向他,语气里带着震惊。我知道森言学识渊博得不像话,但纸上谈兵和面对这些跨越千年,触手可及,虽然隔着玻璃的实物,那种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这些物件静默地立在那里,仿若自带历史的低语,瞬间将他身上那种过于现代的,理性的学者气息,与某种更悠远,更厚重的脉络连接了起来。
“没什么特别需要提起的。”他将玉璜小心地放回木盒,盖好,语气依旧是他惯常的平淡。但当他重新抬眼,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屋子的收藏时,那镜片后的眼神里,分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柔和与珍视,像是在看一群陪伴多年的,沉默而珍贵的老友。“只是,”他顿了顿,视线落回我脸上,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觉得你可能会对这些有兴趣。毕竟,我们打交道的东西,有时候离‘实物’太远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倒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里。他没有说什么我觉得你会喜欢之类的,而是说你可能会感兴趣,说真的,明明都一起搞事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一副疏离的语气。
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像一位耐心且学识渊博的向导,尽管他的讲解依旧条理清晰,信息密度极高,带我看了几件特别的东西:一幅晚明时期民间抄录的星图手卷,虽然纸色陈旧,但星辰位置绘制得异常精细,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一套民国时期某位地方天文爱好者留下的观测手稿,字迹工整,记录着对流星雨和彗星的肉眼观察;最后,是他自己整理的一些关于古代天文仪器原理与现代天体物理某些理论之间潜在关联的推算笔记和草图,字迹是他特有的那种工整清晰,图表一丝不苟,逻辑链条严密得令人惊叹。
我们在靠窗放置的一张宽大旧皮沙发坐下,他就着旁边一盏可调节角度落地灯的温暖光线,低声讲解着某件器物的断代依据,某段记载背后可能反映的古人对宇宙的认知,或者他某个推演过程中遇到的难点和有趣的发现。他的声音不高,在静谧的阁楼里倒是像清泉流过卵石,清晰而平和。少了平时在资料室那种绝对的,紧绷的冷静,多了几分沉浸在自己热爱领域里的,分享的耐心。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仿若与我们这个被书籍和古物包围的安静角落隔着一层无形的结界。
不知从何时起,关于“汉代石刻星图与盖天说的关系”的话题渐渐淡去,交谈变成了更零碎,更随意的片段。我们聊起系里某位讲课天马行空,倒是总能冒出惊人之语的老教授;吐槽食堂某个窗口永远排着不可思议的长队,味道倒是配不上那份等待;甚至说起殷朔上次发现一条关键史料时,激动得差点碰翻水杯的冒失样子……话题琐碎,气氛倒是松弛得像是浸泡在温水中。
白天在图书馆被暖阳烘烤出的慵懒,晚上羊肉煲带来的饱足安宁,加上此刻阁楼里这种令人心安的静谧,以及耳边那平稳的,令人放松的交谈声,几种舒适感叠加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催眠力。我靠在沙发柔软倒是富有支撑力的靠背上,起初还能应和几句,渐渐地,眼皮开始发沉,意识的边缘变得模糊。森言的声音似乎还在继续,但内容已无法组织成连贯的意义,变成了一片嗡嗡的,令人安心的背景白噪音。
身体在彻底放松后,遵循着地心引力和寻求更舒适姿势的本能,慢慢歪倒下去。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蹭到了一个更柔软,更趁高度的支撑物,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大抱枕,便放任自己陷了进去。世界彻底暗下来之前,听觉似乎捕捉到近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气流微弱,几乎难以分辨。但那叹息里没有无奈,没有不耐,反倒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准确形容的接纳。
也许这只是睡眠深渊边缘,意识自行编织的一点错觉。
然后,我便毫无抵抗地,沉甸甸地坠入了无梦的黑暗。
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线,而是一种均匀的,包裹全身的温暖。我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斜屋顶上那几扇天窗。晨光已经相当明亮,是那种清透的,金白色的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将阁楼里漂浮的微尘照得颗颗分明,像一场慢放的,金色的雪。
我花了几秒钟才完全清醒,意识到自己以一个相当舒展,甚至有些霸道的姿势,占据了这张长沙发的大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厚度适中的深灰色薄羊毛毯,带着干净的,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感。而我的头,正舒舒服服地枕在一个异常蓬松柔软的巨大深灰色抱枕上,这个抱枕明显不是我睡前靠着的那一个。
记忆迅速回笼:阁楼,聊天,然后……我睡着了。在别人家,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在主人还在说话的时候,睡着了。
真糟糕。
我坐起身,毯子从肩上滑落。环顾四周,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阳光在以肉眼几乎不可察的速度缓慢移动。森言不在沙发上,也不在书桌前。我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但除了外套被脱下,整齐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外,一切如常。更奇异的是,我睡得极好,连一点蜷缩着睡可能带来的腰酸背痛都没有,反而有种久违的,深度睡眠后的神清气爽。
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是瓷器和炉具接触的细微磕碰声,还有隐隐的食物香气飘上来。我将毯子仔细叠好,又把那个救了我颈椎的大抱枕摆回它原本的位置,我猜是,这才顺着旋转楼梯走了下去。
森言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平底锅里,黄油煎蛋正发出诱人的滋滋声,边缘焦黄酥脆;旁边的小锅里,牛奶燕麦粥咕嘟咕嘟地冒着小小的气泡。他换了件居家的浅灰色棉质长袖T恤,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头发不像平日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有几缕柔软地垂在额前。整个人浸润在从旁边窗户泼洒进来的晨光里,没有了研究室里的锐利和书斋中的沉静,多了种居家的,舒缓的柔和。
“醒了?”他听到楼梯的声响,转过头来看我,表情自然得就像这是每天早晨都会发生的场景,“正好,早餐快好了。”
“我昨晚……”我走到厨房岛台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像听着听着就不小心……睡过去了。抱歉。”
“嗯。”他应了一声,用锅铲将煎得完美的太阳蛋盛进白瓷盘里,语气寻常,“沙发睡着不舒服吧?睡得还好?”
“……出乎意料地好。”我老实回答,看着他动作娴熟地将培根摆盘,又往燕麦粥里撒了一小把坚果和蓝莓,“那个……抱枕和毯子,谢谢。”这句道谢,包含了更多未尽之意。
“没什么。”他将一份摆盘精致的早餐推到我面前的岛台上,自己端起了另一份,“下次如果累了,可以直接说。有客房…至少比沙发舒服。”
他就这么平静地,理所当然地接纳了这个小意外,没有去疑问,甚至提前为我可能的不适做了周全的,不着痕迹的安排,那个蓬松的抱枕和厚度刚好的毯子。这种处理方式,非常符合他的那种性格,倒是又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体贴。
我们坐在临窗的小餐桌旁吃早餐。阳光毫无保留地铺满了整个桌面,把洁白的瓷盘,银色的刀叉照得闪闪发亮。聊天的内容比昨晚更加零散随意。我问他窗台上那盆绿油油,长势喜人的绿萝是不是他养的,他点头,说这种植物对空气质量有改善,且养护逻辑简单,;他随口提起某次去西北野外考察时,为了验证一个古代烽燧的视野范围,在戈壁滩上徒步了十几公里的经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们甚至一起“吐槽”了一下殷朔最近沉迷于复原某种古代颜料配方,搞得实验室偶尔会飘出奇怪的味道……
气氛松弛,自然,像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白开水,熨帖着清晨略微苏醒的感官。
一切都在晨光里显得清晰,温和,昨夜的深蓝色静谧仿若是一场遥远的梦……
吃完早餐,我就陪他收拾了碗碟——他本来还质疑的看了我一眼。水流温润地冲刷着白瓷盘,洗洁精的泡沫在晨光里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森言负责冲洗和擦干,我则把干净的碗碟归位。厨房的窗户敞开着,带着青草和湿润泥土气息的微风拂进来,与室内残留的食物暖香混合,形成一种格外宜人的居家气息。阳光正好,把不锈钢水龙头,光洁的瓷盘边缘,甚至透明玻璃杯壁上滑落的水珠,都照得亮晶晶的,闪烁着细小耀眼的光芒,仿若整个早晨都被这份洁净和明亮洗涤过一遍。
一切收拾停当,厨房恢复了那种井井有条的清爽。森言将擦碗布仔细挂好,转过身,背靠着料理台边缘,目光投向窗外葱茏的绿意,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晨光落在他身上,那件浅灰色的居家T恤显得异常柔软。
“去图书馆吗?”片刻后,他转回头看向我,声音平和,“昨天那几份关于宋代天文仪器的核心记载,我昨晚睡前想到,或许可以从同时期几部地方志里关于祥瑞,灾异或大型工程劳役的记录中,寻找一些间接的,时间节点上的交叉佐证。尤其是《吴郡志》和《临安志》的几个版本,东馆的藏本比较全。”
他的思维总是这样,像一张精密编织的网,一个节点打通,立刻延伸出无数需要验证的支线。即使是早餐后这样闲适的时光,也能无缝切换回严密的学术追踪模式。
“好啊。”我欣然同意。倒不全是为了那些地方志,而是跟着他查阅资料的过程本身,就像跟随一位顶尖的导览,在庞杂的历史信息迷宫中,总能被引向一些意想不到的,隐藏着珍贵关联的偏僻小径,那种触及知识隐秘脉络的感觉倒是本身就很有吸引力。
上午的图书馆东馆,呈现出与午后不同的静谧。人流量明显少了许多,巨大的空间更显空旷,阳光得以更肆意地漫洒进来,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规整的光斑。空气中那种纸张和木头的洁净气味似乎也更加纯粹。我们熟门熟路地乘坐电梯上到七楼,穿过一排排沉默肃立的书架,走向昨天那片靠窗的区域。运气不错,那张承载了我们昨天午后时光的长桌依然空着,仿若在静静等待。
阳光从更高的角度斜射进来,不像昨天下午那样几乎平铺桌面,而是以更锐利一些的角度,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几何区域。但那份暖意依旧,甚至因为早晨空气的清凉,而显得更加珍贵和令人眷恋。
森言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径直走向昨天查阅过的区域,熟练地根据索引号,取出了几部厚重的地方志影印本和集成汇编。他将它们在长桌上摊开,动作轻巧而精准,很快,他面前就形成了一片由泛黄纸页,竖排繁体字和古老地图构成的微型“考古现场”。他随即沉浸进去,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记录和勾画。
我则在对面坐下,从背包里重新拿出那本关于古代数学与建筑的书。奇怪的是,今天翻开它,心境与昨天截然不同。昨日的慵懒和散漫消失了,思绪似乎更容易沉入那些描述“规矩方圆”与“营造法式”的文字里。或许是昨晚在森言家那个充满实物触感的书房里“浸泡”过,那些灰陶罐,青铜箭镞,温润的玉璜和冰凉的瓷盏,仿若给我的想象力提供了更坚实的土壤。此刻再看到书中关于“材分制”,“举折”的抽象描述,脑海中能更具体地浮现出斗拱的层叠,屋脊的弧度,甚至木构件榫卯咬合时的力道。文字与脑海中的图像,连接得更紧密了。
我们各自安静地沉入自己的阅读世界。时间在图书馆恒温的空气里,似乎再次变得黏稠而缓慢。只有偶尔响起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时干燥轻柔的脆响,以及我们自己清浅规律的呼吸声。阳光在桌面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移着光与影的界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翻阅了几十页书,或许只是阳光在桌面上挪动了寸许的距离,森言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这片专注的静谧。
“莫语。”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轻一些,仿若不想惊扰这宁静,目光也依然凝注在眼前那本摊开的地方志上,只是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尖虚虚地点着其中某一行细密的记载。
“嗯?”我从九章算术与建筑测量的关联中抬起头,看向他。
“王献之那次任务,”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检索最精准的描述词汇,或者是在组织逻辑链条,“最后阶段,能量排斥现象发生的时候,你当时具体的身体和精神感受,能不能再详细描述一下?尤其是和其他时间点的穿越感,或者曹志节点时的感受,对比差异。”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溯起已经过去数日的任务细节,而且问得如此具体。我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认真地回忆起来。那种冰冷,诡异,带着强烈不适感的体验,其实并不容易忘记。
“很难用语言完全还原……”我斟酌着开口,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阳光里的浮尘上,“和普通的穿越失重感完全不同。穿越像是被温和的水流包裹,推送,虽然有点晕,但方向是明确的。而那个排斥……更像是有无数冰冷的,看不见的手,同时从四面八方抓住你的意识,拼命往外撕扯,挤压。视线里的东西会晃动,重影,不是眼睛看不清,而是……感知本身在变得不稳定。最强烈的感觉是‘冷’,不是皮肤感受到的寒冷,而是从意识深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寒意,好像连思考都能被冻住。对抗它,需要集中全部的精神力,像逆着洪流游泳,非常,非常消耗精力,事后有种虚脱感。” 我描述着,试图让这些感受更具体些,然后看向他,“你们呢?当时的感觉类似吗?”
森言这时才将视线完全从书页上移开,转向我。他的眼神专注,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他惯有的,剖析事物本质般的锐利,但此刻,这份锐利里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更深的,纯粹观察之外的审慎。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仿若在核对记忆中的数据。
“感受的基本性质是类似的,不稳定感,寒意,精神消耗。”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倒是字字清晰,“但是,根据我当时随身设备监测到的瞬时能量波动峰值数据,以及事后分别询问林一一和殷朔得到的主观感受强度描述,进行加权平均和对比分析后,可以确认:你所承受的排斥力场峰值强度,比我们三人平均承受值,高出约百分之十八点三。”
百分之十八点三。
这个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我愣住了,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高出……这么多?你当时怎么没说?” 惊讶之余,一丝后知后觉的凉意攀上脊背。
“当时任务情境下,首要目标是稳定局面,完成干预。个人感受差异属于次要数据,且存在主观描述偏差,需要后续脱离应激状态后进行冷静复核和交叉验证,才能确保结论的可靠性。”他回答得一板一眼,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完全是科研工作者处理异常数据的标准流程,“现在处于任务复盘和规律总结阶段,确认并分析这种个体差异,对于理解‘历史应力’的作用机制,以及优化未来团队行动的风险评估与防护策略,是有必要且重要的。”
他解释完“为什么现在才说”,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双手手指无意识地轻轻交叠放在桌上。阳光正好移到他交叠的手背上,皮肤在光线下显得干净而骨节分明。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担忧,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分析性的专注。
“这种差异,”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讨论课题般的语气说道,“可能源于多种潜在因素的叠加:个体精神稳定性与专注阈限的基线差异;在深度沟通情境下,与目标人物潜意识情感场产生的特殊共振频率;甚至可能涉及我们目前尚未完全理解的,个体与不同时空节点之间存在的某种‘亲和性’或‘排斥性’的细微梯度。”他顿了顿,似乎要强调接下来的话,语速放慢了一丝,“你在与曹志,王献之这类目标进行关键沟通时,那种试图最大限度理解对方处境,共情其核心情绪的状态,非常深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纯粹观察者的界限。这种深度介入,可能是你能够有效撬动其心绪,引导认知转变的关键优势。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像一道更清晰的‘桥梁’或‘锚点’,让你在目标产生剧烈情绪抗拒时,更容易首当其冲,承受更强烈的反噬性能量冲击。”
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现象,指出了可能的因果链条,也点明了我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风险两面性。不是因为我不够强,恰恰是因为我的“方式”,带来了额外的负荷。这解释让我背后那丝凉意变得更清晰了,但也奇异地消除了一些莫名的焦虑——至少,我知道了“为什么”。
“那……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听到自己问,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中性。是特点,不是缺陷。”森言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他特有的理性,“任何特质,在特定情境下都可能转化为优势或风险。重要的是充分认知它,并将其纳入后续行动模型的参数考量,进行更精确的风险评估和针对性防护设计。”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紧接着,他话锋似乎有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偏移,补充了一句,“所以,下次如果感觉到类似的排斥力,并且强度让你觉得难以维持稳定,不要强行对抗。及时给出明确的信号。我们可以调整策略,或者由其他人进行干预接力。”
“不要硬撑,及时示意。”
这八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情绪的渲染,倒是像一块沉稳的基石,落在了我微微动荡的心绪上。这大概是他表达关心和团队支持最直接的方式了——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行动指令和风险管控条款。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阳光在他镜片上划过一道流光。我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知道了。我会注意分辨,及时沟通的。”
他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或者那只是光影的变幻。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然后便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面前摊开的地方志上。修长的手指重新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起来,仿若刚才那段关于高风险,个体差异与潜在关怀的深入对话,只是他处理浩瀚文献资料过程中,一个必要的,逻辑严谨的论证环节,结束了,便自然翻页。
阳光继续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缓慢迁徙,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悠然起舞,不知疲倦。
图书馆的宁静重新包裹上来,厚重而温柔。我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面前的书页,但心思倒是不像之前那样完全沉浸了。那个“18.3%”的数字,像一枚小小的烙印,留在了意识的某个角落。它代表着更高的风险,但也连接着森言那精准到近乎冷酷的观察,他默默计算和复核的习惯,他那套将一切,包括同伴的安危,都纳入理性分析和流程管控的思维模式,以及最后那句简洁倒是郑重的叮嘱。
这些认知的碎片,并没有带来恐惧或负担,反而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更坚实的落地感。
好吧好吧,总而言之风险被量化了,特质被分析了,应对方案被提出了。未知所带来的模糊不安也被清晰的认知和明确的预案所取代。我们这条路,本就充满了不可预知,倒是挺期待之后的事情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