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千山

　　当晚，在路德斯审讯梵鹿鸣的时间里，季潭调查以往时日的监控，查到多条樊鹿鸣惯用的保姆车出入那几位嫌疑分子家中的视频。

　　有了出师之名，季生一和同事分别去了几人家里侦查。

　　不止在一处床铺下面发现了长发和□□。

　　DNA鉴定结果最快也只能24小时才出来。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12小时的拘传时间一过，这几人很有可能逃之夭夭。

　　次日
　　医院
　　精神科

　　赫兹已经确定，梵鹿鸣身患分离性身份障碍。至于她有几种身份，还有待观察。

　　他抬头看向她身后的季队：“想要准确鉴定，不能依靠我一个人的判断，还需要她身边的人来，提供信息以便佐证。”

　　“我去叫张宇来。”季生一转身欲走。

　　“别叫他。我不想……不想再见那个共犯”，她痛苦摇头，“如果他能早点告诉我，而不是在我刚杀完人后自己察觉，我就不会造下那么多杀孽了……”

　　她对岳凌感到恐惧，与之有关的一切，她都避之不及。

　　张宇是最熟悉她情况的人，看样子只能在同事逮捕他后专门审问。季生一问：“你想让谁来？”

　　“我姐。”

　　不多时，樊鲸吟来到医院，推开了门。

　　她身着一件暗红色对襟齐腰襦裙，盘发精简。裙裾款款，步步生威。

　　她来到妹妹身后，搂住梵鹿鸣的肩膀，像母狼保护幼崽，说话时下巴微抬，道：“既然是那个岳凌杀了人，就和我妹妹无关。你们还想知道什么，说说看。”

　　季生一需要带回一份精神疾病鉴定书。包括和能岳凌直接对话，但引诱病人进入另一个身份，显然是不人道的。只能随时监督，等待着岳凌的出现。所以眼下依旧无法确认岳凌的犯罪行径，因为连岳凌其人都没见到。

　　赫兹问：“你和妹妹相处时间多吗？”

　　“当然。”

　　“有没有一些时候，你觉得她判若两人？”

　　樊鲸吟思索了一番，“青春期她有时很正常，有时不和人说话，喜欢自己呆着”，她揉着鹿鸣发旋，低声道：“也许是母亲去世，父亲又疏于关怀的原因。”

　　“正常指什么状态？”

　　“性子敏捷、灵动，不会目无表情、情感淡漠像个杀手似的。”

　　梵鹿鸣浑身一激灵，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忧：“那不是我啊姐，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没伤害你吧！”她说着说着，将头埋在了姐姐腰间，压抑着哽咽：“对不起，都是我……”

　　“不是你杀的，我不怪你。”

　　“她有多重人格，你以前有察觉吗？”

　　“一些已经久远记不清的小事吧，比如扔了绿色床单买黑的，又突然抱怨说不知道谁把她四件套换成了黑的；对虾过敏，几年前晚上买了酒和小龙虾回来，家里的阿姨闻见味，给她截住了。不爱吃巧克力，有次破天荒买回来，吃得很香，我回家再带给她一盒，她说不喜欢吃不了。我那时，以为她受了母亲去世的刺激，才变得孤僻怪异。”

　　赫兹朝季生一点点头，几年前到如今她身份转换后都做过什么事，有些已不可考了。

　　季生用唇语对着赫兹无声地说了“谢谢”两个字。

　　在腕表弹出的淡蓝色屏幕上，鉴定书末尾，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他对樊鲸吟直言：“我们接下来要将你妹妹带到看守所关押。”

　　樊鲸吟听罢，紧紧搂住了妹妹羸弱颤动的身体，“不怕。”

　　樊鹿鸣上了后座，季生一摸出警车钥匙，发动了车子。与发动机躁动嗡鸣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心跳。他想起了荀觞那些语重心长的话，点开导航，刻意搜了人少的路，开得不快，小心观察着后视镜里的异常。只有樊鲸吟的车跟在后面。

　　一辆大卡车在他身后不停换道。赶超了众多汽车，在警车后面降了速，不远不近行驶着。

　　季生一提高了车速。

　　卡车也将速度提高了些，前面的汽车迫于压力，将车提速到极致——卡车于是离警车更近了。

　　季生一精神高度紧绷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此刻大卡车已驶到了他后斜方，今日像是难逃一死。

　　车座上，季生一刚来得及透过后视镜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下一秒，大卡车猛烈撞了上来。

　　顷刻间，樊鲸吟被迫撞上斜插上来的卡车，极限刹停，一头撞在了安全气囊上。

　　飞溅的玻璃碎渣划伤了季生一脸颊，整辆车撞毁了绿化防护栏，向右连翻两番。

　　车窗与地面相撞，像被子弹击打，开始大面积皲裂，翻滚间，车身压折，安全带尽力束缚着他不停颠倒的身体。

　　生死一瞬间，季生一瞥见，车窗外的飞鸟消逝于银色高楼后面。他想，此生究竟要多少次濒临死亡，才能彻底将正义昭告人间。

　　天旋地转后，一片焦热的汽油味里，他目光迷离地看向虚空，视线内的景物重重叠叠，愈发模糊。有人惶恐尖叫着远离此处，可他记忆里，那个少年会奋不顾身地奔向自己，将他从危险面前拽离。

　　这次，那个少年不会来，他会死么。思维越陷越深，坠入了无意识的深海。

　　悬浮车道上，救护车依便捷通道疾驰至医院，从车上抬下来的血人被推进了抢救室。

　　樊鲸吟守在季生一的手术室门前，咬着指尖面墙而立，她整理了头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路德斯在周围市民的指引下，抓获了肇事司机。

　　白日微风里，一个胡子拉碴方下颌的中年男人，他半靠在胡同墙边。身上的衣服褪色发皱，头发干劣皮肤粗砺，却有一双纯粹温良的眼睛。日光照得他棕色瞳仁极浅极淡，睫毛根根分明，如矿场边被雨水冲刷，静静附在树根旁的琥珀。

　　他正全身抽搐着，口吐白沫。

　　路德斯急忙锤他胃部，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毫不手软，可是没用。他盯着路德斯的眼睛满是痛苦和歉意，似想在死前让自己获得解脱。

　　可你凭什么？

　　杀人是不对的。

　　男人死死拽住她胳膊，说不出话来，但路德斯知道，垂死挣扎之际，他是在乞求原谅。

　　路德斯难耐地忍受着这份煎熬，抬眼直视他。

　　他的眼眶蓄满热泪，因为深入骨髓的痛和愧疚。

　　“对不起……”泡沫涌出口腔，他艰难地吐息着，彻底丧失了说话的气力。

　　路德斯挣扎着，然后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渐渐的，小臂上力道松了，对方喘息声越来越微弱。他等不到那神降临，死在了一片沉默和嘈杂里。

　　这人在事前，应该是个好人。路德斯为他阖上眼睛。

　　你若是被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会讨回你的那份公道。

　　只是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你。

　　雷漾和同事将他抬进了车厢后，和痕检人员一起勘察事故现场。

　　审讯室内

　　路德斯握紧了拳头，她万没想到，张宇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们警察要是信得过，我早就告诉你们了。”

　　这是极大的侮辱，她回道：“作为她的贴身保镖，这么多年每一次把她送到客人那里，再等着她完事把她接回去，你不举报，只是因为你怕连累自己。”

　　“你懂个屁，你一个小警察，玩不过那些弯弯绕绕的。就算你真能把他们弄牢里，他们也还能出来弄死你！”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你为什么协凶杀人？还不拦着她？”

　　“小姐当然是在报复，这些人渣本来就该死。”

　　路德斯哼了一声，“她杀的人里，没一个是客人。”

　　“怎么会”，张宇没了刚才的铿锵底气，“小姐不会乱杀人的。那她为什么杀其他人？”

　　警察不答反问道：“如果你以为自己杀的是那些有权势的人渣，怎么就不怕发现，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我、我……没人心疼她，没人帮她，只有我。”

　　路德斯算是听出了门道：“你对她……有意思？”

　　张宇抿紧嘴唇，紧张搓手。只听警察无语叹道：“自以为是逞英雄。”

　　“你不知道她这些年来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是后知后觉才知道小姐是被——每次在门外或车里等着，我的良心都在被凌迟。我没办法呀！我是冲动，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

　　“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敢孤身闯龙潭行侠仗义，长点脑子报警行不行。自诩正义，到头来弄巧成拙，把自己也给搭进去，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服了，路德斯摆摆手出了屋。

　　接下来要逮捕尤子琰、于浩铭还有沈擎。

　　最后一个可真是，令她意想不到啊。

　　医院里，沈擎焦急地拦住了一位护士：“抢救室在哪？下午一点多推进来的那两个人？”

　　“一楼，二楼西走廊尽头。要我陪您去吗先生？”

　　“不了，谢谢。”

　　他向走廊寂静的尽头看去，门上红灯亮着，下面站着一个红衣女人。

　　沈擎走上前去。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清来人后，脸上立马挂上六亲不认四个大字，愤恨地睨了他一眼，再没看他。

　　“鲸吟——”

　　“别说话，滚。你有什么话，和警察说去。”

　　沈擎默默不语，站那里和她对峙着。

　　樊鲸吟抬起头颅，她的眉深深蹙起，丹凤眼威压顿增，似是能拿一幅箭矢将他捅穿。

　　“鹿鸣会没事的，我等她。”

　　“虚心假意，这种时候了还演给谁看。”

　　怎么会让梵鹿鸣钻着空子把事情都抖出去了，他面上平和地笑着，没再接话，双手举起向后倒着走了一段距离，在樊鲸吟厌恶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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