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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与真心
晚宴次日的修复室,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香槟与虚伪辞令的甜腻,与这里固有的沉静气息格格不入。林知微比往常更早地投入工作,试图用熟悉的流程和古画沉静的气韵,涤荡内心那份挥之不去的滞闷与屈辱。她动作精准,神情专注,仿佛昨夜那个在名利场中格格不入、最终拂袖而去的女子只是幻影。
然而,当修复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她握着修复刀的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与往日不同的重量。
江承瑾没有像之前那样站在远处观望,他缓步走近,在距离修复台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修复室里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和林知微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一种微妙的尴尬,如同无形的薄雾,弥漫在两人之间。
“昨晚的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也驱散了那份尴尬的粘稠感,“是我考虑不周。”
林知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仍然低垂着眼眸,看着灯光下《秋山问道图》那道尚未完全抚平的折痕,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需要关注的世界。
江承瑾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没有丝毫的敷衍或为自己开脱:“我本想让你接触一个不同的世界,却忽略了你可能面对的是什么。让你陷入那种境地,承受那些无谓的审视和轻慢……这不是我的本意,更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我很抱歉,林知微。”
他叫了她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林修复师”,这让她的心轻轻一颤。她终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高高在上的安抚,只有清晰的歉意和一种深沉的认真。
“那个世界就是如此,江先生。”她平静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并非不了解。”
“不,你不了解的是我的本意。”他向前微倾,目光灼灼,似乎想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视她的内心,“我邀请你,不是因为想让你变成她们那样,恰恰相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措辞,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欣赏:
“我欣赏的,正是你在那个环境里,依然能保持的、不随波逐流的锋芒。你昨晚说的每一句话,关于材料,关于气韵,关于尊重……那些所谓的名流,一百个加起来,在他们身上流通的所有浮华辞藻和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及你此刻面对这幅古画时,眼里那种专注的光芒珍贵。”
这番话,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水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林知微在心中筑起的、冰冷的防御工事。他没有否定她的“不合时宜”,反而将其视为珍宝。他直接否定了苏曼青以及那个圈子所代表的价值体系,给予了她的专业精神、她的执着、她内心守护的“真实”,以最高的肯定。
林知微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烫,一种被深刻理解的震动,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任何客套的回应,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她只能重新低下头,将视线落回画作上,轻声道:“我只是……说了我认为正确的话。”
“这正是最难得的地方。”江承瑾的声音柔和下来。
一天的修复工作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过去。他并未久留,道歉和表达认可后便离开了,但那份郑重的态度,却在修复室里留下了悠长的回响。林知微发现,自己心头那份因昨夜而生的郁结,似乎消散了大半。
临近下班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很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博物馆高大的玻璃窗上,迅速连成一片雨幕,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水色。
林知微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出口堵起的长龙和艰难招车的行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没带伞。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她接起电话,走到安静的角落。
“微微,下班了吗?吃饭了没有?最近工作忙不忙?天气变了,要多穿点……”母亲关切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絮絮叨叨,带着寻常百姓家最朴实的温暖。
“妈,我一切都好。”林知微放缓了声音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那场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的大雨,以及自己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这简单的“一切都好”背后,是昨夜宴会上冰冷的注视,是今日修复室里郑重的道歉,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来自一个强大男人的、直击灵魂的理解与认可。这些,又如何能与电话那端的母亲细说?
挂断电话,她回到窗边,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正当她思索着是冒雨冲去地铁站,还是再等一会儿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身旁。
是江承瑾。他手中没有象征身份和权势的车钥匙,只是看着她,语气自然而又诚恳:“雨太大了,不好打车。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被雨水洗刷的迷离城市,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或者……我知道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可以让你看看,抛开那些拍卖槌和成交价,我最初是为什么……如此热爱艺术。”
这个提议出乎林知微的意料。没有司机,没有象征阶级的豪车接送,只是他自己开车,去一个他口中的“地方”。这个细节,微妙地改变了这次邀约的性质,让它少了几分商务应酬的意味,多了几分私人分享的亲近。
他的态度是诚恳的,目光清澈,不带任何压迫感,仿佛只是提供一个雨天避雨的选项,顺便分享一点私人的喜好。
林知微看着他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的肩头,想起他早上的道歉和那些肯定的话语,心中那堵基于身份差异和外界干扰而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沉默着,内心在天人交战。
最终,她跟着他来到了地下车库。他走向的并非她想象中那种奢华的座驾,而是一辆线条流畅、但款式相对低调的深色轿车。他亲自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这个举动自然而体贴,与他平日里的形象略有不同。
车内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皮革和……一种类似松节油的气味?这气味让林知微有些意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后视镜下挂着一个看似普通的、绘有抽象纹路的陶片挂坠。
江承瑾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车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安全指示灯发出幽绿的光,映照着车前窗上如瀑布般流淌的雨水。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在玻璃上划出短暂的清晰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却并未看向她,而是凝视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车库出口,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地方。
“有时候,”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只有雨声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林知微从未听过的、深切的疲惫,“那个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世界,也让我觉得窒息。”
林知微的心猛地一跳,侧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线条却不复平日的坚毅,透出一种难得的脆弱。
“我们都戴着面具,只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我的面具戴得更久,更习惯,看起来……也更像真的罢了。”
这番话,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剥开了他“艺术界国王”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或许同样感到孤独和疲惫的内核。林知微所有准备好的、用于保持距离的礼貌说辞,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她意识到,这个看似拥有一切、掌控一切的男人,内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孤岛,甚至是一片荒原。他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样,是完全沉浸并享受于那个虚伪游戏的同谋。
她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想起他在修复室里谈及艺术时发亮的眼睛,再联想到此刻他流露出的、与外表极不相称的疲惫与真实……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混杂着理解、惊讶,甚至是一丝……怜惜。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雨刷器的单调声响,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良久,林知微望着窗外被雨水晕染开的、光怪陆离的城市灯火,轻声地,几乎像是叹息般说道:
“……好。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吧。”
江承瑾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在他嘴角边漾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熟练地启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出车库,汇入了那片被暴雨笼罩的、未知的夜色之中。
车窗外是冰冷喧嚣的雨世界,车窗内却弥漫着一种刚刚萌芽的、微妙的暖意。心墙的第一道裂痕已然出现,而前方的路途,通往的似乎不仅仅是某个物理意义上的地点,更可能是一片从未向他人敞开过的、真实的心灵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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