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懂暧昧

　　腊月二十八，巷子里的鞭炮屑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红色的纸屑黏在潮湿的地面上，像凝固的血迹。

　　未眠蹲在院子里剥蒜，手指被蒜汁腌得发黄。母亲在厨房炸年货，油锅滋滋作响，掩盖了电视里欢快的贺岁歌曲。父亲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买酒，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又去找牌友了。

　　“未眠，去把春联贴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额上沾着面粉。

　　未眠应了一声，洗掉手上的蒜味。

　　那副春联是见川从学校带回来的，红纸黑字，写得端正：“岁岁平安日，年年如意春”。她看着那两行字，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长到这么大，未眠有时候也会觉得爸爸妈妈并不是不爱她和哥哥，但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也算不上很爱。

　　见川从屋里搬出梯子，接过她手里的春联。他的动作很稳，胶水刷得均匀，春联贴得一丝不歪。未眠在下面扶着梯子，看见哥哥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左边再高一点。”她说。

　　见川调整了一下，低头看她，“这样呢？”

　　未眠点点头。阳光很淡，照在见川的脸上，她看见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这些天他总是一早就出门，深夜才回来，身上带着打印店特有的油墨味。

　　“哥，”她轻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呀？”

　　见川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兼职。快开学了，总要攒点钱。”

　　他的目光躲闪着，未眠知道他在撒谎。但她没有戳破，只是默默地把梯子收好。

　　年夜饭比想象中还要安静。

　　四个菜摆在小方桌上：一条鱼，一盘白切鸡，一盆白菜炖粉条，还有昨天剩下的卤味。母亲给每个人倒了半杯可乐，这是林家唯一的年夜饭仪式。

　　“吃吧。”父亲率先动筷，夹走了鱼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

　　电视里春晚已经开始，喧闹的音乐衬得饭桌更加寂静。未眠小口吃着饭，感觉每一口都难以下咽。窗外不时传来别家的欢笑声，还有烟花升空的呼啸。

　　“我吃饱了。”见川突然放下碗，碗里的饭还剩大半。

　　母亲皱起眉头，“大过年的，吃这么少？”

　　见川没有解释，只是站起身。未眠看见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巨大的争吵声——王阿姨家在骂孩子考试成绩不好。摔东西的声音，哭喊声，咒骂声，和他们家死一般的寂静形成诡异的对比。

　　未眠突然笑了出来。

　　三个人都看向她。父亲的眼神带着不解，母亲的表情透着恼怒，只有见川，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看不清楚的悲切。

　　“笑什么？”母亲问。

　　未眠摇摇头，继续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多可笑啊，别人家在为成绩吵架，他们却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猛地摔了筷子，“不想吃就滚。”

　　未眠真的站了起来。她走向门口，还听见了林见川跟来的脚步声。

　　顶楼的天台很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这里的视野很好，能看见大半个县城的灯火。远处，市政广场的方向正在放烟花，一簇簇金光在夜空中炸开，转瞬即逝。

　　见川站在她身边，沉默地点了一支烟。未眠惊讶地看着他——她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给我一口。”她说。

　　见川摇头，“不行。”

　　“那凭什么你可以？”

　　“因为我是哥哥。”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什么。未眠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她靠在水泥栏杆上，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烟火。

　　“李老师说，广州的画室三月开班。”她轻声说，“学费八千，包住宿。”

　　见川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未眠看见他另一只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握着什么东西。

　　“那就去。”他说。

　　“钱呢？”

　　“我有。”

　　未眠转身面对他，“你有什么？林见川。”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两人愣愣对视。

　　未眠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连买参考书的钱都要省三个月。”

　　一朵特别大的烟花在夜空绽放，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见川的脸。未眠看见他嘴角紧绷的线条，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看见他握着口袋的那只手，指节泛白。

　　“我说了，我有。”他的声音很沉，像浸透了夜露。

　　未眠突然伸手，想要掏出他口袋里的东西。见川猛地后退，动作快得近乎慌张。但这个动作太大，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从他口袋里掉出来，落在水泥地上。

　　那是一张银行存折。

　　未眠弯腰捡起来，借着烟花的余光，她看见上面的数字：8732.60。存款人姓名：林见川。最后一条交易记录是昨天：现金存入，3000元。

　　她的手开始发抖。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见川掐灭了烟，伸手想拿回存折。未眠把手背到身后。

　　“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在抖。

　　烟花还在绽放，一朵接一朵，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见川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这个无法解读的夜晚。

　　“兼职存的。”他说。

　　“什么样的兼职，一个月能存三千？”

　　见川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让未眠心痛。她突然想起那些消失的书——哥哥珍藏的那些画册和文学全集，她以为他只是收起来了。

　　“你卖了你的书。”这不是问句。

　　见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又一朵烟花炸开的瞬间，未眠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像夜空中的火花，绚烂而短暂。

　　“未眠，”他开口，声音嘶哑，“有些东西，比书重要。”

　　这句话几乎是一种告白。

　　未眠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她无法呼吸。她想起那个日记本里的字句，想起渡口晨雾中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每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触碰。

　　她向前一步，离他那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烟草和印刷油墨混合的味道。

　　“哥，”她说，她真的好委屈，鼻酸一阵接着一阵，眼睛红红的，“哥哥，如果我说我不想去了呢？”

　　见川的身体僵住了。烟花在这一刻突然停了，夜空陷入短暂的黑暗。未眠在黑暗中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头。

　　“你要去。”

　　“林未眠，你必须去。”

　　见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声坚定得不能再坚定的“林未眠”，似乎在回应着她那句带着怒气的“林见川”。

　　远处，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整个县城仿佛在这一刻苏醒，鞭炮声、欢呼声、汽车鸣笛声汇成一片。而在这一切喧嚣之中，未眠只听见见川的心跳，那么近，那么响。

　　“你在哪，我在哪。”她重复着他曾经说过的话，此刻，眼睛的泪水已经决堤，夺眶而出。

　　见川的手抬了起来，几乎要碰到她的脸。他的指尖在距离她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住，颤抖着，最终缓缓落下。

　　“傻女。”他说。

　　新的烟花再次升起，照亮了见川有些湿润的眼角。未眠抹开眼泪，吸了吸鼻子，看着那张存折，看着上面四位数的数字，突然明白——这不是礼物，这是代价。是哥哥用他最珍贵的东西，为她换来的一个可能。

　　她把存折塞回他手里，转身面向夜空。烟花正好在这一刻达到高潮，整个天空都被点亮，像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

　　“我会去的。”她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卖掉狄金森的诗集。”她的声音很轻，“那本你最喜欢。”

　　见川没有回答。但未眠已经知道，那本绿色封面的诗集，此刻正躺在一个二手书店的柜台上，标价三十五元。

　　而新年的烟火还在继续，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么近，近得仿佛从未分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