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朝玉关·叒月明[重生]

　　肃玉朝缓步上前，在离孩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问：“他们经常欺负你？”
　　孩子抿着苍白的嘴唇，不答。黑沉沉的眼睛里，警惕未消，像一只受惊后强装镇定的小兽，但也没有立刻后退或逃跑，只是沉默地与肃玉朝对视。
　　肃玉朝注意到，那孩子裸露的手臂上，有几道新旧交错的淤青和划痕。
　　其中一道靠近手肘的伤口较新，皮肉外翻，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珠，显然是刚才被推搡时，在粗糙的桥墩石壁上刮伤的。
　　他伸出手，指尖一丝温和的真气，轻轻拂过那道伤口。
　　那孩子身体骤然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一股温和的暖流渗入，流过伤口，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痒感。
　　他惊讶地低下头，看见那道原本还在渗血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边缘微微收拢，虽然未能立刻愈合，但那火辣辣的痛感却减轻了大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肃玉朝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深深的困惑，原本死死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你……” 那孩子终于开了口，声音似乎因许久未说话和紧张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只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肃玉朝看着他清秀的眉眼，忽然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那感觉，就像那水底模糊的倒影，看得见，却抓不真切。
　　他没去执着那抓不住的疑惑，又换了个问题：“你怎么不打回去？”
　　那孩子摇了摇头，黑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前。
　　“打不过？” 肃玉朝又问，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瘦小的身体和那几道旧伤上扫过。
　　孩子再次点了点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应该啊……
　　肃玉朝心中微动，刚才匆匆一扫，他便已察觉到，这孩子根骨清奇，体内隐隐有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元气流转的痕迹，分明是极佳的胚子。且已有了些许修行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受过教导的。虽然在他看来有些粗糙，但也不至于对上几个只会蛮力的市井青皮，都如此狼狈，除非……
　　他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不露分毫，看了看孩子紧紧护着的油纸包，又看了看他瘦可见骨的手腕，忽然问道：“一个人？”
　　孩子犹豫了一下，目光闪烁，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人的意图，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那你跟我走吧，” 肃玉朝站起身，语气自然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拍了拍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初来乍到，缺个打理杂务、跑腿传话的。”
　　孩子彻底愣住了，仰着头，呆呆地看向肃玉朝。
　　夕阳正从肃玉朝身后斜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逆光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眸，澄静而深邃。
　　那双眼睛看起来过于锋锐冷冽，但他却并没有让他觉得害怕。
　　小孩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个已经有些压扁了的油纸包，又抬头看了看肃玉朝那张平静无波却让他莫名心安的脸，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所点燃的、微弱的光亮。
　　温饱，安定，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这些对肃玉朝而言微不足道的东西，对这个孩子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最终，对生存最基本的渴望，还是压倒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筑起的警惕与孤僻。
　　他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肃玉朝不再多言，转身继续沿着河边那条青石板路，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只是随手捡了片顺眼的落叶。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回头望了眼冰冷脏乱的桥洞。
　　最终，他用力抱紧了怀里那个已经不算温暖的肉饼，迈开瘦弱的腿，默默地跟在了肃玉朝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沿着波光粼粼的河岸，在渐沉的天光中前行。
　　肃玉朝走得不快，似乎是在欣赏沿岸风景，实则，灵觉早已悄然蔓延开来，感知着这片归义坊的气息。
　　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途径一株开满细碎白花的野树时，他突然脚步一顿。
　　—— 啊，想起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默默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几步距离的孩子。
　　夕阳的余晖将孩子的脸庞映照得很清晰，那清秀眉眼间的轮廓，与记忆中某个沉默的身影缓缓重叠。
　　“你叫什么？” 肃玉朝问。
　　小孩抬起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那眼神依旧警惕，却少了最初的敌意，他沉默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阿海。”
　　—— 果然……
　　肃玉朝心中了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是个熟人。
　　不过，他认识的，是长大后的阿海，那个沉默寡言、办事稳妥、眉眼间却总带着一抹郁结难散的青年侍卫。故而初见这孩童时，竟没有立刻认出。
　　那还是第一世时的事情……
　　那时，他没有早早离开青云坊，自然也不会踏上归义坊这条临河的青石板路，更不会遇见尚在稚龄、挣扎求存的阿海。
　　而长大后的阿海，是他身边比较亲近的一个侍卫。但他其实不需要要侍卫，所以，长大后的阿海，更多还是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处理些琐碎杂事。
　　阿海总是很沉默，默默地做好所有事情，不多话，但那双眼睛里，总有一抹化不开的浓雾，偶尔会在无人时流露出悲恸与茫然。
　　肃玉朝对手底下人的过往，自然是了解的。
　　阿海身上有血仇，无奈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空有一腔恨意，复仇无门，只能日夜在那无力的痛苦中煎熬。
　　这一世，他早早离开了青云坊，阴差阳错转来这里，竟是意外遇上了他。
　　肃玉朝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倔强、眼神却已过早透出了成熟的孩子，心中微微叹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继续前行。
　　灵觉微动，他很快便在不远处寻到了一处符合他心意的落脚点——一个临河的小院子，白墙黑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头探出几枝绿意盎然的野藤，墙外有一株上了年纪老杏树，此时花冠正是极盛之时，如烟似霞。院门则是略显斑驳的木门，门上铜环早已锈迹斑斑，但整体还算齐整，关键是，足够安静，还带着个可以看河的小院子。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露出院内有些荒芜但还算干净的景象，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孩子道：“就这吧。”
　　阿海站在门口，瘦小的身子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看了看院内，又看向肃玉朝走进屋内的背影，脏兮兮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他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如何改变他的命运，只知道，这个救了他的先生，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早已凉透的肉饼，仿佛抱着过去所有的苦难与渺茫的希望，走进了这个临河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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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容易的，尤其是对肃玉朝这般的人而言。
　　天为被，地为席，亦能安然；
　　一箪食，一瓢饮，也得自在。
　　富裕时有富裕的过法，困顿时有困顿的过法。至于过哪种过法，端看当时的心情。他总能随遇而安，将日子过得舒坦。
　　但带着个孩子，便不一样了，总不好让日子太过窘迫。
　　更甚的是，该怎么带孩子？
　　这确实是触及到了他认知的边界，是他那肆意江湖、纵情山水的人生里，从未细细思量过的课题。
　　起初几日，看着那瘦小沉默、眼神却过于早熟的孩子，肃玉朝心里难得地犯起了嘀咕：
　　—— 孩童该吃些什么？软些的？温些的？是不是还得来点儿甜的？
　　—— 是否需要添置新衣？添衣添什么样的？
　　—— 这个孩子……需不需要疏郁结，理心障？
　　该怎么照顾孩子？这些琐碎问题，细细密密，实实在在，比推演一套精妙剑诀更加耗费心神，比应对强敌更让人无从下手。
　　然而，他这淡淡的、浮云般愁绪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
　　他发现……
　　他竟然被孩子给照顾了？！
　　阿海不声不响地悄悄观察着他，默默地适应了几天，然后……
　　只是过了一夜，肃玉朝便发现，他晨起时，院中那方青石桌上已摆好了温度恰好、软糯开花的清粥，脆嫩爽口、香气诱人的酱菜，旁边甚至还有一小壶新沏的、香气袅袅的粗茶，热气顺着壶嘴散溢而出，升腾而上。
　　虽然，他并不喝茶……
　　他换下的衣衫不见了，待到日落时分，便会重新出现在床头，折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不仅清洗得洁净，就连昨日里不小心被树枝勾破的细微裂口，都已用同色丝线细密地缝补好了，针脚匀净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那小院更是焕然一新。
　　阿海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些野花，移栽到了墙角，虽不名贵，却给这方粗陋的小天地平添了几分生机与颜色，那颜色鲜活，会随着日头轻轻摇曳。院角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青石板路面也被反复擦洗过，露出原本温润的质地，缝隙里的青苔都显得格外精神。就连那扇总是吱呀作响、抱怨不断的木门，门轴也不知何时被阿海用少许菜油润滑过了，开合间再无声响。
　　肃玉朝起初有些讶异，倚着门框抱着臂，默默观察着阿海忙碌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做起这些事情来，动作麻利，条理清晰，没有半分勉强，更没有孩童常有的拖沓与敷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专注于手中活计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安宁的光芒、一种踏实。
　　他不是在忍受，更非是为讨好，而是真正地……乐在其中。仿佛将打理这方小天地，照顾眼前这个给了他栖身之所的人，当成了自己理所当然的责任和……寄托。
　　肃玉朝看得明白，于是便彻底放了手。
　　他本就不是拘泥之人，既然阿海擅长且愿意，他便乐得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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