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

　　远山如黛，连绵的绿意里，子龙家那抹淡灰蜷缩在山坳的洼地中，像被时光遗忘的补丁。稀疏的几户人家散落在周遭，青壮年早已涌向远方的城市，只留下年逾古稀的老人守着寂静，唯有清晨的鸡鸣与黄昏的犬吠，能勉强撕开小山村的沉闷。

　　子龙和爷爷奶奶家隔得远，老人们自顾不暇，他的玩伴便成了野地里蹦跳的蛐蛐、池塘里聒噪的青蛙，田埂上所有能挪动的生灵，都是他孤寂童年里的伙伴。倒不是姐姐不愿陪他玩，只是姐姐总板着脸监督他写作业，没写完半步不许踏出家门。他试过偷跑，被姐姐揪着耳朵拽回来的疼，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嘶”地倒抽冷气，耳朵不自觉地发烫。

　　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爸妈的呼唤在山谷里绕了几圈，却始终没等来子龙的身影。爸爸抹着额头的汗，挨家挨户找遍了邻居家，终究一无所获。回到家时，他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进门便“哐当”一声锁紧大门，对着妈妈和姐姐骂骂咧咧：“我就不信这臭小子敢在外面过夜！老子累死累活干一天，还要到处找他！等他回来，谁都不许开门，不然连你们一起丢出去，让他长长记性！”

　　姐姐看着爸爸拧成疙瘩的眉头，偷偷瞥向妈妈想要求援，却见妈妈低着头，指尖绞着衣角一言不发。她只好默默坐下，拿起筷子拨弄着早已冰凉的饭菜，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爸爸的脸色，耳朵也支棱着捕捉门外的动静。饭桌上的沉默像铁块一样沉重，唯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小小鸟儿，快快高飞，飞上天空，变成雄鹰……”清脆的歌声由远及近，是子龙回来了。姐姐猛地抬头，看见爸爸已放下碗筷，眼神里翻涌着平日少见的威严。“咦，门怎么关了？”门外传来子龙的疑惑，紧接着是怯生生的呼喊，“老爸老妈……”

　　“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饿？我看你干脆睡在外面别回来了！”爸爸的呵斥像炸雷般响起，话音未落，他顺手推翻了旁边的木盆，“铛”的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屋外立刻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爸……爸，对……对不起，我……”妈妈眼圈一红，起身就想去开门，却被爸爸狠狠瞪了一眼，一把推开：“就你惯着他！这样下去能有什么出息！”妈妈踉跄着坐下，用袖口死死捂住眼睛，泪水却从指缝里不住地往外溢。

　　屋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爸爸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一支烟燃到半截才猛吸一口，直到第六支烟蒂被踩灭在地上，他才沉重地站起身，拉开了大门。月光下，子龙倚着门框睡着了，脸上还挂着鼻涕和泪痕，袖子湿得能拧出水来，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只绒毛未齐、翅膀耷拉着的小鸟。爸爸的喉结动了动，弯腰将他抱上床，轻轻擦干他的脸，脱下他的鞋子——里面灌满了细小的沙粒。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曾这样为了一只受伤的生灵，倔强地站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划破了村庄的宁静。爸爸走到床边，看着子龙熟睡的脸庞，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又猛地收回——他怕手上粗糙的老茧会刮疼儿子娇嫩的皮肤，更怕那份迟来的悔意惊扰了孩子。他熟练地把子龙的小板凳圈在锄头把上，备好一壶凉白开和他最爱的小零食，才轻轻叫醒他，背在背上往田里走去。把小板凳放在树荫下，又将水壶和零食摆在他够得着的地方，爸爸用手背蹭了蹭他的小脸，低声嘱咐：“子龙啊，坐在这看着爸妈，别害怕，我们都能看见你。渴了喝水，饿了吃零食，脚要放在凳子的横杠上，不然会被蚂蚁咬，可疼了。”子龙咯咯地笑着点头，目光追随着爸妈挥锄头的身影，心里却偷偷想：“要是他们不干活，陪我玩就好了。”可当他瞥见旁边的零食，便立刻拿起一包嚼了起来，那点小心思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日头渐渐升高，爸妈收了工准备回家做饭，爸爸扛起锄头，把小板凳圈在上面。子龙高兴地跑在前面，躲进路边的草丛里玩起了躲猫猫，爸妈一眼就找到了他。为了增加难度，他偷偷溜进了邻居家的院子，刚探出头想看看爸妈有没有跟来，屁股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手上也像被火烧了一样。他疼得叫出声，转头一看，一只大公鸡正梗着脖子瞪他，随后扑了上来，对着他的衣服乱啄。子龙哭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想跑，却被公鸡扑倒在地。哭声引来了爸妈和村里的老人，他们焦急地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受惊的狗突然冲出人群，恶狠狠地咬住了子龙的小腿，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裤子。子龙眼前一黑，疼得晕了过去。“子龙！我的子龙！快醒醒！”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妈妈的哭声，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滴落。他用力睁开眼，看见妈妈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想抬手抱抱她，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这时，妈妈的眼里突然亮起了光，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站起身对着远处大喊：“医生！医生！”很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了过来，子龙有些害羞，闭上了眼睛。好在医生检查后说并无大碍，回家好好休息就行。

　　下午，子龙被妈妈背回了家。爸爸迎上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儿子，爸已经骂了狗主人和邻居，替你出了气，你好好养伤。”子龙鼻子一酸，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原来，爸爸看似严厉的外表下，藏着这么深的疼爱。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清明临近，正是插秧的时节。爸妈早早下了田，想到田里冰凉的泥巴，子龙顿时来了精神，决定活动活动快要僵硬的身体。他跑到堂屋，看见姐姐正认真地写作业，一个坏主意冒了出来。他偷偷一笑，跑过去摇着姐姐的手，憋笑着说：“姐姐，姐姐，外面草坪上开了好多五颜六色的花，特别好看，你快去看！”姐姐一听，立刻放下笔跑了出去。子龙飞快地把她的笔笔尖朝下砸在地上，又藏起了她的文具盒，然后一溜烟跑了。远远看见爸妈在田里插秧，他脱了鞋子就跳了进去，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泥里，浑身都沾满了泥浆。爸妈笑得直不起腰，他却抹了把脸，抢过妈妈手里的秧苗，像模像样地插了起来。

　　农忙时节，妈妈让姐姐去地里摘菜，姐姐非要带上子龙，说地里的菜叶上和路边的小草上，都挂着“小珍珠”，要和他一起“捡珍珠”。一路上，子龙伸手去捏那些晶莹的小颗粒，可一捏就化成了水。他皱着眉头，又去捏大一点的，结果还是一样。旁边的姐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告诉他：“傻弟弟，这是露珠，是拿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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