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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
宫苑的寂静被药炉里袅袅升起的水汽打碎,白瓷药壶在炭火烧得正旺的小炉上轻轻嗡鸣,壶口溢出的蒸汽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壶壁缓缓滑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沈砚辞坐在萧珩的病床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白瓷碗边缘,碗里的药汁还冒着袅袅热气,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苦涩的气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带着凉意的桂花香,弥漫在整个寝殿里,像极了他此刻翻涌不休的心事。
萧珩还在昏睡,脸色苍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连平日里泛着淡粉的唇瓣都失去了血色,干裂得像是久旱的土地。胸前的伤口被层层洁白的纱布包裹着,纱布边缘还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褐色药渍,偶尔他因呼吸牵扯到伤口,胸腔会微微起伏,眉头蹙起一道浅浅的褶皱,连带着放在身侧的手指都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沈砚辞的心跟着狠狠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太医半个时辰前刚来过,为萧珩换了药,临走时再三叮嘱,陛下失血过多,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及肺腑,需得静养三月以上,切不可再动气或劳累。这些日子,沈砚辞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亲自煎药、喂药,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擦身、擦手,掖好被角,重复着萧珩曾为他做过的一切。起初他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别扭,可渐渐地,这些动作变得愈发自然,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
直到此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女们安静地退到殿外候着,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宫灯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那场宫闱喋血的混乱终于褪去,耳边不再有厮杀声、嘶吼声,只剩下药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才得以静下心来,回想那日廊柱下、血泊中,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不恨你了”。
那时太乱了。刀锋划过空气的锐响、士兵临死前的嘶吼、萧珩挡在他身前时沉闷的“噗嗤”声,还有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溅在脸上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裹挟其中,让他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对萧珩受伤的恐慌,以及心脏被生生攥紧的剧痛。当萧珩浑身是血、虚弱地靠在他怀里,用那双染着血丝却依旧温柔的眼睛望着他,轻声问出“你是不是不那么恨我了”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点了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连一丝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可现在,静下心来细想,那三个字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稍一触碰,便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他怎么能原谅萧珩?
沈砚辞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曾几何时,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有忠心耿耿的太傅为他讲学,有陪他一起长大的亲信侍卫护他左右,有温馨和睦的皇室宗亲围绕着他。那时的皇宫,不是如今这冰冷的囚笼,而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家。是萧珩,带着铁骑踏破宫门,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签下那份字字泣血的退位诏书,夺走了他的江山,他的帝位,他的一切。
太傅为了护他,挡在他身前,被萧珩的部下乱刀砍死,鲜血染红了他那件藏青色的官袍,临终前还紧紧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与担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嘱咐他“保全自身,勿忘百姓”;那些跟随他多年的亲信,有的被流放至苦寒之地,有的被直接赐死在刑场,无一善终,其中还有他最要好的伴读,死的时候不过十七岁,头颅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双眼圆睁,满是不甘;就连他最敬重的皇叔,那个总是笑着揉他头发、给他带宫外小吃的皇叔,也因反对萧珩称帝,被冠以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行刑那天,他被萧珩软禁在偏殿,隔着厚厚的宫墙,仿佛都能听到皇叔一家的哭喊与咒骂,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让他痛不欲生。
这些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从未有一刻被遗忘。他曾无数个夜晚在梦中惊醒,梦见太傅的鲜血染红了宫墙,梦见亲信们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梦见皇叔一家被押赴刑场时的绝望。每一次,他都从噩梦中浑身冷汗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发誓,定要让萧珩血债血偿,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可为什么,当他看到萧珩为了保护他,被那把锋利的长刀刺穿胸口,鲜血染红了华贵的龙袍,倒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那一刻,所有的恨意,都会被瞬间涌起的心疼所淹没?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紧紧落在萧珩沉睡的脸上。此刻的萧珩,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与冷厉,没有了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压迫感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看起来脆弱又无害,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就是这个男人,亲手摧毁了他的一切,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让他尝尽了孤独与绝望,却又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沈砚辞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萧珩的脸颊上方,距离他的皮肤不过一寸,却迟迟不敢落下。他想不通,萧珩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这江山的主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个“阶下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是愧疚吗?是因为夺走了他的皇位,心中不安,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还是……是他曾一直不愿相信的,那份深藏在眼底的、真实的温柔?
这些日子,萧珩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忘都忘不掉。他生病时,萧珩会亲自守在他的床边,彻夜不眠,眉头紧锁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焦急与担忧,甚至会亲手为他熬制汤药,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耐心得不像话;他不愿吃饭时,萧珩不会逼迫他,只是会皱着眉,却又无可奈何地去厨房,亲手为他做他小时候爱吃的点心,哪怕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焦糊,也会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他沉默寡言时,萧珩不会追问他的心事,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窗外的日出日落,偶尔会轻声说些宫外的趣事,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这些温柔与关怀,像一缕缕温暖的阳光,一点点融化着他心中的坚冰。他曾拼命压抑着这份不该有的悸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萧珩的伪装,是为了让他彻底臣服,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深宫之中,做他的笼中鸟,做他彰显仁慈的工具。可当萧珩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那致命一击的那一刻,他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崩塌,碎得彻彻底底。
“萧珩,你这个骗子……”沈砚辞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与无助,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明明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为我受伤?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床上的萧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低低的呓语,像是在喊他的名字,却又含糊不清,终究还是没有醒来。
沈砚辞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疲惫与矛盾。他知道,自己对萧珩的感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复杂而矛盾,再也不是当初那种纯粹的恨意了。恨意还在,那些血海深仇,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他永远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可心疼也同样真实,看到萧珩受伤,他会恐慌,会难过,会恨不得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甚至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祈祷他能快点好起来。
这种矛盾的情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让他进退两难。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萧珩,该如何面对那些过往的恩怨,更不知道,那句脱口而出的“我不恨你了”,究竟是一时的冲动,是被当时的情景所迫,还是心底深处早已悄然改变的真实写照。
药炉里的药汁还在冒着热气,苦涩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沈砚辞拿起桌上的瓷碗,用银勺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直到药汁变得温热,才小心翼翼地扶起萧珩,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将药汁缓缓喂进他的嘴里。
药汁顺着萧珩的喉咙滑下,他似乎有些不适,眉头皱得更紧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醒来。沈砚辞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疼他。
“萧珩,你快点好起来。”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依赖,“等你醒了,我们……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当萧珩真的醒来时,他所谓的“算账”,究竟是要讨回那些血海深仇,是要质问他当初的残忍与决绝,还是……只是想找一个借口,留在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身边,看看这份矛盾的感情,究竟能走到哪里。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片昏黄,将整个寝殿笼罩在一片寂静而温暖的氛围中。沈砚辞喂完药,将萧珩轻轻放回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抚上萧珩苍白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带着细腻的皮肤纹理,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自己稍微用力,就会将眼前的人惊醒,或者……打碎。
“萧珩,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毁了我的一切,却又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让我恨你入骨,却又让我为你心疼不已。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床上的萧珩依旧沉睡着,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似乎还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沈砚辞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的烦躁与挣扎似乎减轻了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渐浓,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洒下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庭院里的桂花树,细碎的桂花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和皇叔一起坐在庭院里,听皇叔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幸福下去,以为自己会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子,然后继承皇位,守护好这江山社稷,守护好身边的人。可他从未想过,命运会给他如此沉重的一击,让他从云端跌入谷底,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此刻躺在床上,让他又爱又恨的萧珩。
沈砚辞的目光再次回到萧珩的脸上,心中的情绪如同湖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他知道,这场关于爱与恨的纠缠,才刚刚开始。而他,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轻轻握住萧珩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微凉,手指修长,掌心还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萧珩的手,像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存在。
“萧珩,你一定要好起来。”他再次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坚定的决心,“不管是恨也好,是爱也罢,我都要你亲自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对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药炉里的炭火渐渐熄灭,药汁的苦涩气味也淡了许多。寝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砚辞坐在床边,一夜未眠。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萧珩,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过去的种种,那些快乐与痛苦,那些爱与恨,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他知道,等萧珩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问题都将有一个答案,而他,也必须做出选择。
只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他身边,等待他醒来,等待那场迟来的“算账”。而他心中的那片湖,早已因为萧珩的存在,泛起了层层涟漪,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也终将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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