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作者:檀木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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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逢砚知



      安阳王府的赏花宴,定在五月初十。

      那日天气极好,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王府的马车一早就来接人,柳氏带着沐瑶、沐琳、沐兹三姐妹同车,沐婉年纪小,没让跟着。

      沐瑶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身绯红遍地金罗裙,梳着繁复的惊鸿髻,簪了全套赤金点翠头面,连耳坠子都是鸽子血的红宝石。她本就生得娇艳,这样一打扮,更是明艳照人。

      相比之下,沐兹就素淡得多。她穿了身月白绣银线芍药的衣裙,外罩浅青纱衣,墨发只松松挽了个髻,簪一支白玉簪,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反倒衬得她气质清冷出尘,如月下寒梅,雪中青竹。

      沐琳坐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着两个姐姐,眼神复杂。她是柳氏所出,却只比沐兹小半岁——这个年纪,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街上行人纷纷避让。透过纱帘,能看见两旁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好一派繁华景象。

      “一会儿到了王府,你们都要规矩些。”柳氏叮嘱道,“尤其是瑶儿,莫要像在大相国寺那般莽撞。安阳王妃最重礼仪,你可别失了分寸。”

      “女儿知道了。”沐瑶嘴上应着,眼睛却一直往车外瞟,显然没听进去。

      柳氏又看向沐兹:“兹儿也是。你外祖母与安阳王妃有些交情,你去了,王妃或许会多关照你些。但切莫恃宠而骄,失了体统。”

      “是。”沐兹应得敷衍。

      她此刻心思全不在赏花宴上。袖中那本《流水》古谱,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神不宁。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字字句句,如刀似剑,夜夜在她梦中回响。

      马车在安阳王府门前停下。

      王府果然气派,朱漆大门上钉着九九八十一颗铜钉,门前一对石狮威风凛凛。早有小厮丫鬟候着,见她们下车,连忙迎上来引路。

      进了府门,是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两旁栽着参天古柏。穿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花园。

      正是初夏时节,园中百花争艳。牡丹、芍药、月季、蔷薇……各色花卉开得如火如荼。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透着皇家的雍容气度。

      园中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多是京中的世家贵女和年轻公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赏花,或品茶,或吟诗作对,笑语晏晏。

      柳氏带着她们先去拜见安阳王妃。

      王妃今年四十许,保养得极好,眉目如画,气质雍容。她坐在水榭的主位上,正与几位夫人说话。见柳氏来了,笑着招手:“沐夫人来了,快过来坐。”

      柳氏连忙带着女儿们上前行礼。

      王妃的目光在三姐妹脸上扫过,在沐兹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她招招手:“这就是婉清的女儿吧?过来让我看看。”

      沐兹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王妃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叹道:“眉眼像婉清,气质也像。你外祖母前日来看我,还提起你,说你这孩子性子静,不爱出门。今日肯来,倒是难得。”

      “王妃谬赞了。”沐兹垂着眼。

      “听说你琴弹得不错?”王妃又问,“你母亲当年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可得了她的真传?”

      “女儿愚钝,不及母亲万一。”

      王妃笑了:“这孩子,太谦虚了。一会儿宴上要表演才艺,你可要好好表现。”

      又说了几句,王妃便让她们自去赏花。

      柳氏带着沐瑶去认识其他夫人小姐,沐琳跟在后面。沐兹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带着青黛往人少的地方走。

      王府的花园确实大,她走了小半炷香时间,才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种了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座小亭子,亭中无人。

      沐兹在亭中坐下,这才松了口气。

      青黛小声道:“小姐,咱们离席太久,怕是不好吧?”

      “无妨。”沐兹淡淡道,“等开席了再过去。”

      她从袖中取出那本《流水》古谱,翻看起来。这确实是前朝孤本,与现今流传的版本有很多不同,指法更繁复,意境也更深远。

      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竹林外传来脚步声。

      “世子,王妃请您过去。”是个小厮的声音。

      “知道了。”另一个声音答道,清朗中带着几分慵懒。

      沐兹抬起头,透过竹叶缝隙,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从林外走过。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袍角用金线绣着暗纹,在阳光下隐隐流动。墨发用一根赤金发带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含情脉脉的,可眸中神色却清亮疏离,仿佛对万物都有情,又实则万物未入其心。

      左眼下方一点泪痣,在他漫不经心瞥来时,平添三分邪气。

      沐兹认出他了。

      是妙音阁那个男子。

      原来他是安阳王世子,裴砚知。

      裴砚知也看见了她。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手中的琴谱上。

      “姑娘好雅兴。”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在这种地方看琴谱?”

      沐兹合上册子,起身行礼:“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裴砚知走进亭子,很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流水》的古谱?看来姑娘是真喜欢这首曲子。”

      “世子认得这本谱子?”

      “自然。”裴砚知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在手中把玩,“这本谱子,是我祖父当年从江南寻来的,一直收在府中藏书楼。前几日我借出来,本是想自己研究研究,不想在妙音阁遇见了姑娘。”

      原来如此。

      沐兹心中那点疑虑稍稍减轻了些。她将琴谱递还给他:“既是王府珍藏,臣女不敢收。”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裴砚知不接,“况且这谱子在我这里,不过是件藏品;在姑娘那里,却能物尽其用。何乐而不为?”

      沐兹沉默片刻,重新收好琴谱:“那就多谢世子了。”

      “不必谢。”裴砚知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外面的竹林,“姑娘今日来赏花宴,怎么独自在这里躲清静?”

      “臣女性子静,不喜热闹。”

      “是吗?”裴砚知回头看她,眼神似笑非笑,“可我听说,沐尚书家的嫡长女,可不是什么怕事的人。”

      沐兹心头一跳。

      他这话什么意思?

      裴砚知却没再多说,只道:“一会儿宴上要表演才艺,姑娘可准备好了?”

      “随意弹一曲罢了。”

      “那我很期待。”裴砚知说完,转身出了亭子。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青黛这才敢开口:“小姐,这位世子……”

      “是个厉害人物。”沐兹淡淡道。

      她能感觉到,裴砚知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里,藏着极深的洞察力。他只看了她几眼,就看出她不是表面上那么“性子静”。

      这样的人,太危险。

      宴席设在水榭前的空地上,几十张桌子摆开,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和时令鲜果。客人们依次入座,沐兹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不算靠后——以她的身份,本该坐在更显眼的位置,但柳氏显然动了手脚。

      沐兹也不在意,安静地坐下。

      开席前,王妃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宣布才艺表演开始。这是赏花宴的惯例,各家小姐公子轮流上台,或弹琴,或作画,或吟诗,展示才华。

      沐瑶第一个上台。她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技尚可,但太过刻意,少了那份自然灵动。弹完后,掌声稀稀拉拉,她脸色有些不好看。

      接下来又有几位小姐表演,水平都差不多。沐兹看着,心中毫无波澜。

      直到一个绿衣少女上台。

      她弹的是《广陵散》。

      这首曲子极难,要求弹琴者不仅有高超的技艺,更要有深厚的内力。可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弹起来却游刃有余,琴声激昂悲壮,如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一曲终了,满座寂静。

      半晌,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王妃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姑娘?”

      一个贵妇人起身答道:“回王妃,这是小女苏晚晴,让王妃见笑了。”

      苏晚晴。礼部侍郎苏明远的女儿。

      沐兹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生得清丽,眉宇间有股书卷气,弹琴时神情专注,倒是难得的真才女。

      表演继续。轮到沐兹时,她抱着母亲的琴上了台。

      “臣女献丑了。”她行了一礼,在琴前坐下。

      手指抚上琴弦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教她弹琴时温柔的模样,想起母亲临终前苍白的面容,想起那封信里字字血泪的控诉。

      心中一阵绞痛。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手指拨动,琴声流泻而出。

      她弹的也是《流水》,却是古谱的版本。琴声初时如涓涓细流,清澈婉转;渐渐如江河奔涌,气势磅礴;最后如海纳百川,深沉浩瀚。

      这曲子被她弹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不止是水的流动,更是时光的流逝,是生命的无常,是深藏心底的悲怆与决绝。

      满座皆惊。

      连一直漫不经心的裴砚知,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专注地看着台上。

      沐兹浑然不觉。她完全沉浸在琴声中,眼前仿佛看见了母亲——年轻的母亲,在镇国公府的花园里弹琴,阳光透过花叶洒在她身上,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可那场梦,终究是碎了。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沐兹收回手,起身行礼。

      台下静了片刻,才响起掌声。这一次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王妃眼中满是赞赏:“好,弹得好!不愧是婉清的女儿!”

      沐兹垂着眼退回座位。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探究。

      其中一道目光,来自裴砚知。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席继续进行。沐兹却有些坐不住了,她以更衣为借口,带着青黛离开了席位。

      走到一处假山后,她才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弹琴时情绪波动太大,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

      “小姐,您没事吧?”青黛担心地问。

      “没事。”沐兹摇摇头,“就是有些累。”

      “那咱们找个地方歇歇?”

      “不用,就在这儿站一会儿。”

      假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也挡住了喧嚣。沐兹靠在假山上,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说话声。

      是两个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中依然清晰可辨。

      “……那个沐兹,今天可是出尽风头了。”一个声音道。

      “哼,不过会弹个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另一个声音不屑,“听说她母亲死得早,她在府里根本不受宠,全靠镇国公府撑腰。”

      “镇国公府又能撑多久?你看她继母今天给她安排的位置,明摆着不待见她。”

      “也是。不过话说回来,她今天这曲子弹得确实好,连世子都看直了眼。”

      “世子?”第一个声音笑了,“你可别多想,世子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上她?”

      “那可说不准。我听说世子前几日去了妙音阁,还遇见了一个姑娘,说不定就是她呢。”

      “那又如何?就算世子一时兴起,也不过是玩玩罢了。王府的门第,岂是她能高攀的?”

      声音渐渐远去。

      沐兹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冰寒。

      青黛气得脸色发白:“她们、她们怎么可以这样说小姐!”

      “随她们说去。”沐兹淡淡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着。”

      可心中那股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她不能容忍别人侮辱母亲。

      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沐兹猛地转身。

      裴砚知不知何时站在假山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姑娘好定力。”他说,“被人那样议论,还能面不改色。”

      沐兹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见了。

      “让世子见笑了。”她垂下眼。

      “不见笑。”裴砚知走近几步,在她面前停下,“我只是好奇,姑娘刚才弹琴时,心里在想什么?”

      沐兹抬起头,直视着他:“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的琴声里有故事。”裴砚知的眼神很认真,“很悲伤的故事。”

      沐兹的心狠狠一颤。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世子,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这太危险了。

      “臣女告退。”她福了福身,转身就要走。

      “等等。”裴砚知叫住她。

      沐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本琴谱,”裴砚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好收着。说不定有一天,你能用得上。”

      沐兹没有回答,快步离开了。

      走出很远,她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裴砚知还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假山间若隐若现,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名剑,华丽、锋利,且易伤人心。

      青黛小声道:“小姐,这位世子……”

      “离他远点。”沐兹打断她,“这个人,太危险。”

      她能感觉到,裴砚知对她有兴趣。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兴趣,而是一种探究——像猎人对猎物,棋手对棋子。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猎物,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她要做的,是执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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