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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日心引力
1. 孤岛的频率
熄灯后的世界,听觉被无限放大。
海拔2773米的“月亮坡”高山草甸,在白昼时是云端的天堂,入夜后便化作了风的修罗场。狂躁的山风像无数看不见的野兽,嘶吼着从四面八方撞击这顶橙色的单人帐篷。外帐被吹得剧烈抖动,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噼啪”爆裂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连根拔起,抛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但在帐篷内部,在那层仅有三毫米厚的尼龙布料包裹之下,却安静得仿佛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这是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张力的安静。
林寂平躺在帐篷的一侧。因为那张唯一的蛋巢防潮垫已经让给了“伤员”陆燃,他只能利用手里仅剩的装备来隔绝地气。
他脱下了外层的“凯西石”硬壳冲锋衣和冲锋裤,将它们仔细折叠平整,垫在自己的躯干和腰部下方——这是最怕冷的位置。至于头部,则枕着几个塞满了备用袜子的收纳袋。
这些东西凹凸不平,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脊背。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如同机械表一样精准。双手交叠在腹部,维持着一个标准的、几乎静止的入睡姿势。
为了容纳两个加起来超过三百六十斤的成年男性,他不得不打破常规,将那顶昂贵的单人羽绒睡袋的拉链完全解开,把它变成了一张宽大的羽绒被,横盖在两人身上。
这并不是一个舒适的方案。
单人睡袋展开后的宽度勉强能覆盖两人的身体,但只要稍有动作,边缘就会漏风。为了锁住那来之不易的热量,他们不得不贴得极近。
在这个狭小的“拥挤象限”里,所谓的“安全距离”彻底崩塌。
陆燃就躺在他身侧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这个年轻的体育生已经睡熟了。他的身体在经历了白天的失温、透支和那顿“救命饭”的补给后,迅速开启了深度修复模式。
他睡得很沉,但并不安分。
陆燃的上半身穿着林寂那件蓬松的羽绒内胆,下半身因为那条湿透的篮球短裤还没干,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着那张银色的急救保温毯。随着他每一次无意识的翻身或抽动,那层金属质感的薄膜都会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像是在深夜里撕扯着某种巨大的塑料包装袋。
“哗啦——”
又是一声。
在这个只有风声和呼吸声的寂静深夜,这声音尖锐得简直是折磨。
林寂在黑暗中微微皱眉,试图在大脑中运行一段“白噪音过滤程序”,将这种不规则的噪音屏蔽掉。
然而,更具侵略性的干扰随之而来。
因为盖着同一床“被子”,为了压住边角不让冷风灌进来,两人的腿部空间几乎是重叠的。陆燃似乎在梦中感觉到了冷,或者单纯是寻找依靠的本能,他那双裹着保温毯的长腿,在一次翻身后,不可避免地越过了中线,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寂的小腿上。
林寂浑身僵硬了一下。
作为一名拥有重度洁癖、习惯独处、对肢体接触有着天然排斥的理科博士,此时他大脑中的警报红灯已经开始疯狂闪烁。按照他以往的逻辑,此刻的最优解是立刻推开,甚至可能会因为被侵犯了睡眠领地而感到烦躁,坐起来训斥对方一顿。
他的手甚至已经伸出了睡袋,准备去推开那条沉重的腿。
但在指尖触碰到那层冰冷的保温毯时,他停住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金属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小腿传来的重量。那不是死物的沉重,而是一种鲜活的、随着脉搏微微跳动的重量。
透过保温毯和保暖内衣,一股源源不断的热量正渗透过来。
那是一种极其旺盛的、属于年轻生命的火力。不像实验室里冰冷的服务器散热,也不像代码逻辑那样只有非黑即白的冷酷,更不像记忆中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那样虚无缥缈。
它是实在的,滚烫的,甚至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
林寂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三秒,最终慢慢放了下来。他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对原则的妥协,也是对现状的默许。
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帮陆燃掖了掖因为翻身而漏风的被角,将那个并不安分的巨大身躯重新包裹严实。
“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仅仅是由于环境限制而采取的必要生存策略。”
给自己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后,林寂闭上眼,试图在风声、保温毯的噪音和身边这个巨大的热源包围中,强制运行自己的睡眠程序。
2. 深渊与锚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寂的意识开始涣散,最终坠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没有山,没有雨,依旧是那片他熟悉又恐惧的灰色虚空。
他在下坠。不停地下坠。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空气中漂浮着无数乱码般的字符。红色的“Error”警告像弹幕一样在他眼前疯狂闪烁,那是他写过的每一行崩溃的代码,也是他人生中每一个无法修复的Bug。
“逻辑是完美的,为什么结果是错的?”
他在虚空中大喊,声音却被吞噬。
画面一转,变成了两年前那个夜晚。他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精心准备的戒指——那是他用第一笔也是最大一笔项目奖金买的。
对面是那个模糊的背影。
“林寂,你就像这行代码一样,精准,但也无趣。”
“你永远在计算,永远在权衡利弊。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她转身离开,走进了一片浓雾中。
林寂想要追上去,想要问清楚“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参数,想要告诉她自己可以改,可以重构,可以为了她去适应任何不合理的算法。
可是他的脚下突然踏空。
那种熟悉的、令人绝望的失重感瞬间袭来。他在深渊中急速下坠,心脏剧烈收缩,冰冷的风灌进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没有人能拉住他。因为在这个逻辑构建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的孤岛。
“救……命……”
他在梦魇中无声地挣扎,手指在虚空中抓挠,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就在他即将坠入深渊底部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温热的力量突然缠住了他的脚踝。
那不是冰冷的锁链,也不是虚无的概念。那是一个滚烫的、沉重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东西。
它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将他从下坠的惯性中死死拽住,像一个沉重的船锚,将他这艘在风暴中失控的船,重新锚定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下坠感戛然而止。
林寂猛地惊醒。
“呼……呼……”
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帐篷里回荡,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着肋骨。他茫然地睁着眼,看着上方漆黑的帐篷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深渊还是在人间。
直到脚踝处传来那种真实的、近乎灼热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腿,却发现动弹不得。
借着外帐透进来的一点微弱星光,林寂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了那个把他从噩梦中硬生生拽出来的“力量”。
是陆燃。
大概是因为半夜气温骤降到了接近零度,哪怕有羽绒服和保温毯,处于失温恢复期的陆燃还是本能地在大脑休眠中寻找一切可用的热源。
此时的陆燃,已经完全放弃了睡前那种“头脚交错”的矜持姿态。
他整个人像一只在暴风雪中寻找火炉的大型犬,蜷缩着身体滑到了帐篷的下半部分。他不仅踢开了碍事的保温毯(导致那玩意儿现在堆在角落里),还用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双手死死地抱住了林寂裹着睡袋的双脚。
他的脸颊紧紧贴在林寂的小腿位置,整个人像个八爪鱼一样缠在林寂的腿上。
因为是共用一床“被子”,这种接触变得毫无阻隔。
林寂甚至能感受到陆燃温热的鼻息,正有节奏地喷洒在他的脚踝处,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林寂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这太荒谬了。
这太越界了。
这完全超出了“室友”甚至“朋友”的界限,这是侵入,是冒犯,是对他严防死守的“私人领地”的公然践踏。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马上把这个大家伙踹开,然后严厉地叫醒他,让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但是。
那种温暖太真实了。
陆燃的体温大概在37.5℃左右,比正常人的体温稍高一点。那是身体正在积极产热、对抗寒冷、修复创伤的证明。
这股热量顺着林寂冰冷的脚踝,沿着小腿、大腿,一路向上蔓延,竟然奇迹般地驱散了他梦境里残留的彻骨寒意,也抚平了他心脏那种病态的痉挛。
在这座孤岛般的帐篷里,在这个风雪交加、万籁俱寂的夜晚,他们一个是溺水者,一个是那根浮木。
但此刻,林寂看着脚边那个睡得毫无防备、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男人,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到底是谁抱住了谁?
又是谁救了谁?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冷风从帐篷底部的缝隙钻进来。林寂感觉到,那个紧紧贴着他小腿的热源,似乎因为寒冷而微微瑟缩了一下。陆燃身上的保温毯已经滑落了大半,此刻背部正大面积地暴露在冷空气中。
林寂的手指在睡袋边缘摩挲了几下。
最终,那只原本想要推开陆燃的手,鬼使神差地顺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探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羽绒被滑落的边缘,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往上提了提,盖住了陆燃那宽阔却正在颤抖的后背,并顺手将边角掖进了陆燃的身下,封死了冷风的入口。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陆燃的脊背。虽然隔着一层衣物,但那种年轻的、蓬勃的生命力依然顺着指尖传了过来,烫得他缩回了手。
“睡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梦里的那个幽灵说。
这一夜,林寂没有再数羊,也没有再推演那些永远解不开的Bug。伴随着陆燃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竟然久违地,在这个拥挤不堪、姿势怪异的象限里,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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