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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青
“天南星科常绿观叶植物,偏好酸性土壤,虽然不能作为指向植物,但确实多见于热液型多金属硫化物矿床地表。”出于职业反应,纪澜脱口而出。
随即,她愣了一下,想起了早些时候在叶家闻到的那股微酸。
此刻车厢里只剩下俩人的呼吸与引擎的低鸣,顾北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敲击了两下,接着说:“万年青不是植物,至少,不完全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它是……一种状态,也可以说,是一种诅咒。”
纪澜没接话,只无意识地将怀里的陶俑抱紧了两寸。
比起冰冷的陶质触感先传来的,是顾北冷寂的语调:“叶家的祖宅下面,埋着奇怪的东西。据说是很多很多辈以前,一个云游方士送的。形似截断的树根,但质地细腻、似玉非玉,整体呈银灰色,常年沁着水汽。更奇怪的是,那东西是温的,跟活物一样。”
“叶家先祖将它当作镇宅之宝,埋进了土里。第二年,叶家当时的嫡长女就得了一场怪病。高烧数日不退,皮肤上也开始长出网状纹路,暗银色,像叶脉。家里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又怕是什么传染病,就准备抬到外头去养,可就在那天夜里,她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不仅如此,还多了一身银血鉴定的本事,从此百病不侵,容颜不老。”
顾北瞥了一眼纪澜:“那姑娘,就是第一代‘万年青’。”
“第一代?”纪澜眉心微皱。
顾北点头:“她只活了二十五年,死的那天,身体迅速枯槁风化,没等到下葬就只剩一具银灰色骨架了。但就在同一天,叶家另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一觉醒来后咳出了第一口银血。”
“这是……传承?”纪澜问。
“是传承,但不是自愿的。”顾北的声音冷了几分,“叶家的先辈很快就发现,这些女孩都不过是那块‘镇宅之宝’的宿主。被它选中的人,会成为万年青,不老、不死。当然,不死的是它,不是那些被当作容器的姑娘。万年青无法离开叶家祖宅所在的土地,一旦越境,银血便会在她们体内凝固,皮肤也会像树皮一样开裂、剥离,受尽木化折磨,疼痛致死。”
“就像,一棵真正的树。”纪澜低声说。
“没错,一棵牺牲一个人,就能给整个叶家带来泼天财富的摇钱树。所以……”顾北的语气不由加重了两分,“他们会在前一任宿主的身体开始出现木化迹象时,为它准备好下一个宿主换命。”
“怎么换?”
顾北沉默了片刻,而后才说:“叶家祖宅祠堂里有一口井,井底不是水,是那截‘树根’蔓延出的银色根系。叶家把旧宿主和新宿主一起送入井中,第二天,就会只留下一个‘活人’,和一堆血肉模糊的碎骨。”
“呕——”纪澜一阵干呕,不为残骨冷肉,而为贪欲人心。
红灯迎面,即便街道空寂,顾北还是规矩地踩下了刹车。他看向纪澜因干呕微微弯曲的后背,紧握方向盘的右手松了一度。
会很奇怪吗?即便是陌生人,也总有搭把手的时候。
咬牙,呼吸,抬手……
“开车。”纪澜爽利地抽纸抹了一下面,坐直身子提醒他绿灯亮起。
顾北不由用舌头抵了一下侧颊,扶好方向盘继续话题:“新宿主会继承前任所有的记忆,又或者说,万年青会合并她们每个人,但她不会爱,对谁都不会,只是活着,一直活着……所以叶蓁蓁有时候看人的眼神,像在看尘埃。”
纪澜想起了叶蓁蓁那种了无生气的沉静姿态:“银血真能鉴宝吗?”
“从不失误。”顾北点头,“万年青血液若遇到珍品古物,会渗入其中,发出一种极淡的银晕,叶家管这叫‘召灵’。若遇到赝品或寻常物件,银血就会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飞速流回宿主指尖。这一两百年间,叶家靠供养万年青,积累了挥霍不尽的财富。”
“一两百年,那叶蓁蓁就该是……”
“第七代万年青,叶家女眷里,她是活得最久的一个。”顾北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按时间推算,她的‘木化’应该已经开始。叶家最近动作频频,大概是在筹备接任了。”
“叶陶陶!”纪澜突然明白过来。
顾北点头:“现在叶家适龄的直系女子,她是唯一一个。但以叶家的作风,她不可能知道。”
话音落去,车内寂静了片刻。
“把车开回去。”三秒之后,纪澜一字一句地说。
顾北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待他言语,纪澜补充:“你借我车就可以了,我们吵成那样出得叶家门,他们会以为车是我抢的,不会怪在你头上。”
顾北想不到她会这样说,按照她的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不拍手称快就算慈悲为怀了。
他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神情却很无力:“从前有人尝试阻止过,比你更有手段、更有权势。”
纪澜没有追问细节,她只是缓缓转过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坚毅如磐石,沉静如深井。
“顾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突然问,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利刃精准地挑开了叙述表层,“叶家的秘密,哪怕是亲族,也未必能详细列举‘井底根系’‘木化迹象’这种细节吧。”
顾北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几分。
就在此时,车子拐过了最后一个街角,客栈那挑高的四合院轮廓已在夜色中清晰显现。
暖黄的灯、青石阶的路,轻易让人感觉温馨。
顾北忽然嗤笑了一声,声音短促,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浮。他打了把方向,将车稳稳停在客栈门口,拔钥匙、熄火。
“我编的。”他转过头,对上纪澜审视的目光,嘴角上挑,破天荒地露出一个俊朗的微笑,“你脾气坏成那样,我绑了你那么久,实在怕你半夜摸上来给我一刀。讲个故事给你听,哄一哄,就当赔罪了。”
纪澜盯着他,没有说话。
顾北索性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那笑容在客栈渗出的暖黄色光线下显得有些孩子气:“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灵异小说家,专写那种超自然力量与诡习异俗。”
说着,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表情轻松、动作随意:“怎么样,刚才那段氛围营造得还行吧?好好整理一下,是不是能找个网站签约?”
“你还是继续做客栈老板这个有出息的职业吧。”纪澜终于翻了个清晰的白眼,懒得一一细纠他漏洞百出的说辞。她径直推开车门,仍凭夜风灌入,吹散车内的余温。
“叶蓁蓁鉴宝从无错漏,这点总不是你编的吧?”她抱着陶俑,站在车下看着他。
其下是蛇瞳,其上是她明亮的眼睛,画面有些诡异,但很美,很迷人。
顾北瞧了一眼,下车绕到她这边,倚着车门回答:“嗯,这点是真的。叶家在文玩界百年不倒,不是没道理的。所以,”他看向纪澜怀里的陶俑,“她说是假货,这东西就一定是仿的。”
“真品在博物院展览,我知道。”
“展览的,就一定是真的吗?”顾北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像只狡黠的动物。
纪澜答不上来:“你带它去,到底想确认什么?”
“确认仿制工艺。”顾北关上车门,落锁,朝客栈大门走去,“叶家那个老管家,是跟古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精,眼睛毒得很。如果经他的眼无法判定,还需要交给叶蓁蓁的话,说明仿造者的手艺,已经高超到足以以假乱真。”
他推开虚掩的门,示意纪澜先进。
“这样的水准,全天下我知道的,只有一家。”顾北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睛里闪过一种复杂的感情。
“哪一家?”纪澜在院中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但顾北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还亮着灯的301窗口,伸了个懒腰咧嘴笑了:“你不困吗?我要去睡了。别的事情,明天再说。”
他的回避很明显,但纪澜没有追问,审视了他两秒后点了一下头,抱着陶俑上去了。
直到三楼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楼下的顾北才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暗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中明灭,映着他冷峻的脸。
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那支烟燃尽,指尖传来轻微的灼痛,才慢慢走向顶楼那间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痕迹的房间。
关上门,顾北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到床边,和衣躺下,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发呆。
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手,用手臂压住了自己的眼睛。
温热的、酸涩的……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了,他红着眼眶,却没有一滴泪可流。
能骗过叶家老管家的顶级制假工艺,其核心技法,脱胎于顾家代代相传的文物修复绝学。
只是那个顾家,早已不在了。
父母、弟妹……年代久远到顾北甚至无法清晰记起他们的音容相貌。
如今仗着这手艺弃明投暗,做着以假代真生意而风生水起的,是顾家的一支远房旁系。
息穹市,沈家。
顾北的嘴角平白挑了一下,这个弧度令他觉得安心。仿佛只有这样,今夜才不会像过去的十多年一样,噩梦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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