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岛俱乐部

　　我以为第二天会先见到佩恩先生，但却被兰伯特先生叫去了办公室。
　　刚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屋里除了他还有一位理发师和另一个拿着报纸的人，理发师正在往兰伯特先生的发根涂药水，而另一个人正在安静地等待，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箱。兰伯特先生坐在办公室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杂志，理发围布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只露出长长的双腿和不耐烦地敲打地面的脚。我忍不住盯着那露出来的脚踝看了半晌。学校里的历史老师说在中世纪女人不敢露出脚踝，因为那是堕落和□□的。我很少去想那是为什么，我从没幻想过女人的脚踝，说到底，有谁会在乎脚踝？
　　“你看起来相当惊讶。”他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我应该是天生金发？”
　　“您为什么要染发？”我问。
　　“我不喜欢原来的颜色。”他答的很快，以至于听起来不像是真的。“深色头发太沉闷了，和我所有的衣服都不搭……你能想象栗色的头发配上粉红色吗？”
　　“所以这只是为了美？”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直补染发根相当费工夫，看起来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很多年。
　　“可不要小看了美，事实上，美就是一切。”
　　“我觉得您无论什么发色都会很好看的。”我真心实意地说。
　　他微微一笑，“你应该尽量把这样的甜言蜜语用在客人身上。”
　　“要我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更适合明亮的色调。淡粉，浅紫，明黄，薄荷绿都是你的颜色。”那位坐在沙发上的陌生人悠悠开口。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绝不会穿浅紫色。”
　　“我总不能抗拒说服你这样做的诱惑。”
　　兰伯特先生放下杂志。“别站在那儿，先坐下吧，还要好一会呢。亨利，那位先生是杰克.菲尔顿，他为船牌衬衫绘制时装插画，杰克，这是亨利.苏利文，他看上去可还合你的心意？”
　　那位陌生人已经从自己的报纸中抬起了头。冲我微笑了一下。他身材矮小，骨骼纤细，面孔俊朗但拘谨，看上去四十多岁，我注意到他有一双不合身体比例的大手，他也许比看起来的更加强壮。当他抓起脚边的手提箱，从里面取出画具时衬衫袖环上紧绷的线条看来，这种第一印象是正确的。
　　“当你提到能为我找来一个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的模特时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呢。”
　　“除了头发和眼睛以外，一切都像到不可思议，你敢相信吗？连威廉都以为他是我的私生子。”
　　“威廉？他？”杰克咯咯笑起来，“他现在大概巴不得你有个儿子呢，这段时间他家里的小家伙病了，他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码头帮的集会都没出席。他大概觉得如果你和他处境相同就会多些理解。”
　　“我要怎么才能理解一个人声称自己可以把心分成两半呢？”
　　“每个人都得或多或少地把自己的心分成两半，如果你做不到，那是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兰伯特先生沉默半晌，又抬头问：“那孩子得的是什么病？”
　　“谁知道？全是理查德打听来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从不参与那些沙龙和聚会。”
　　　 “你应该参加的，一个像你这样的艺术家不该在杂志封面和图书内页插图上花费所有的精力，你应该为公共艺术和博物馆留下些东西。”
　　“应该，不应该，谁知道呢？我们本应该像《传道书》所说的那样生活。然而众所周知，我们对圣经的研读到毁灭索多玛城那章就结束了。”
　　两人仿佛是听到了某个内部笑话，相视会心一笑。
　　“关于宗教的笑话就到此为止了，杰克，我们可不能太嚣张，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位祭坛男孩呢。”
　　杰克将兴趣转向我：“真的吗？你是天主教徒？”
　　鉴于这二位对圣经离经叛道的发言，他指的要么是我，要么就是那位沉默的理发师。我点头确认，他看起来更加兴味盎然了。
　　“仔细看起来，你的确长了一张蒙受过天恩的脸。要我说，那更好，船牌衬衫公司已经和我敲定了下一期的主题，据说他们想要一个看上去毫无心机的少年。我想你正合适。”
　　“只是毫无心机吗？”兰伯特先生抬了抬眼。
　　“他们这么告诉我，但我认为真正的意思是——看上去很脆弱，可以被控制的少年。”
　　“真是恶趣味。”
　　我疑心这位艺术家到底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令人误解的东西。又或许他看到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十七岁。
　　“就快好了。”理发师安抚地对兰伯特先生说，我看见他的脚尖晃动的频率又增加了。兰伯特先生不是个安静的人，即使是上班时间他也是满场转悠的，我想他一定相当的不耐烦。终于等理发师为他冲掉头上的药水时，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要去跟玛吉换班了，你们可以随意使用我的办公室——哦，不过你要是敢把油彩弄到我的地板上，最好在我发现之前清理干净。”他警告地瞪了一眼杰克，显然后者在这方面有过前科。
　　“他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目送着大门在兰伯特先生身后关上，杰克笑着拿出画具，他没有碰那些脏兮兮的油彩，而是拿出了画纸和铅笔。“我们先来画几张快速的肖像素描。”
　　我依照他的指示正襟危坐，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发问：“你和他认识很久了吗？”
　　“哦，是的，我们是在艺术学院认识的，后来还一起去过巴黎深造。我们一起学习绘画，但他从来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和衣服，所以他坚持只用水彩作画，教师们都不喜欢他，认为一个舍不得弄脏自己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我的看法与他们不同，但在那些老学究眼里给杂志绘制插画的人也称不上艺术家，所以我的看法无关紧要。”
　　“他还上过艺术学院？”我惊讶。
　　“当然，他没有提过吗？不过我相信他从来没有从事过相关的全职工作。那时候佩恩先生的俱乐部需要他帮忙打理，而那些肤浅的艺术家们又对他的外貌比才华感兴趣得多。我想他一气之下走了个极端......说到这个，你觉得莱斯利为什么要染发？”
　　我没想到他会再次抛出这个问题。
　　“我想......也许那样能让他看起来不像自己，有时候那样反而会更自在。”我说。
　　杰克用奇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会这样想真是令我惊讶。不过这不无道理，一个人倘若如此强烈地否认自己的一部分，必然是一种对自己施加的暴行。他一向是个自虐倾向严重的小混蛋。”
　　我不知道兰伯特先生的所谓“自虐倾向”是什么，在我看来他有着我所见过最精致奢华的生活方式，从没在感官与物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自我虐待的迹象，那就是他确实对整洁有着病态的高要求。
　　“而你呢？亨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他一样的东西，你又在为了什么而进行如此残酷的自我伤害？”他的眼神仿佛能将我看穿，我下意识地闪躲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当然，这完全是我的猜测罢了。你也可以称之为我自我的投射。”他忽然收回了锋芒，和气地冲我笑笑。“别人也许会错以为你们很相似，但你的轮廓是仅属于青少年的。等你长大之后可就不会像他这么漂亮了——抱歉，无意冒犯，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失望，这仅仅是一名画家的直觉。”
　　话题忽然转向如此无害的方向，我有些不适应，但他肯定的语气引起了我的兴趣。“你是说，你能预测出我未来的样子吗？”
　　“不是完全肯定，但总能看出趋势。你的你才多大？十六？十七？”
　　“十七。”
　　他闭上一只眼，用拇指掐着铅笔测量我的比例。“你才十七岁，但你的你面部的骨骼形态已经接近莱斯利二十二岁的样子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所以，我看起来比我实际的年龄大吗？”我有点高兴。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笑了，“这意味着你有更多的生长空间。从你的手腕骨骼和肩膀宽度看来，如果不出意外，你还会长高至少三英寸，在这个过程中，你的下颌会变宽，鼻梁还会更高，嘴唇会略变薄。如果你能想象那个形象，那和莱斯利肯定相当不同。”
　　他描述的那个形象像我记忆里的父亲。
　　“这是普遍的规律，还是只有我身上的变化会以这种方式呈现？”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人类面部的发育有其固定的规律可以遵循，但如果你能向我形容你父母的相貌，等我们工作结束后，我也许可以为你画一张肖像，等你四十岁时再拿出来看看是否相似。”他非常自信。
　　我有许多年都忘了那张肖像，事实证明我将它夹在圣经里是十分错误的决定，因为在很多年里我都不再翻阅它了。直到我再次找到它时我惊讶于杰克的猜想是多么正确，那副肖像与长大后的我有八九成相似，不过在当时我只觉得这画像不过是我父亲和母亲外貌的简单叠加。我十分不以为然，因为我和当世的所有青年人一样觉得自己会发展出一些独属于我的，不是脱胎于我父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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