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之外

　　窗外天色渐亮，又是新的一天。
　　贺习的生日到了。
　　他揉了揉酸痛的后颈，今天一个人窝在酒店工作了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剧组微信群不断弹出消息，大家都在讨论今天庆功宴的着装和流程。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作为跟拍摄影师，他有邀请函，但没人会真正在意他是否出席。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林姐：「晚上七点，酒店宴会厅，别迟到。」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绝。贺习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

　　还是去吧，毕竟是杀青的大日子。
　　他匆忙冲进浴室，用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换上唯一一套还算正式的深蓝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裤。
　　镜子里的贺习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头发因为熬夜而乱糟糟的。他用手指随便抓了两下，喷了点发胶了事。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依然疲惫，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赶到宴会厅时，庆功宴已经开始。
　　大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剧组成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贺习悄悄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搜寻陈晗逸的身影。

　　陈晗逸站在主桌旁，身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正与导演和几位投资方交谈。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时不时点头，看起来已经完全从陆延那个角色中抽离，恢复了影帝的优雅从容。这样的他，与那天在冰淇淋车前的随性模样判若两人。
　　"贺老师！"场记小李发现了他，端着香槟走过来，"怎么坐这么偏？你的位置在媒体区那边。"
　　贺习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但媒体区更靠近主桌，可以更清晰的看到那边的动向。
　　可以更仔细的看到陈晗逸。

　　他跟着小李指引，来到靠近舞台的一桌，桌上立着"特邀媒体"的牌子。其他几位都是知名娱乐媒体的记者，但看到贺习时，表情明显冷淡下来。
　　"哟，这不是陈老师的'专属摄影师'吗？"
　　一位女记者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你的照片都不需要审核，直接就能用？"
　　贺习一顿，低头假装没听见，给自己倒了杯水。指尖在玻璃杯上收紧，关节微微发白。
　　"人家有关系嘛，"
　　另一个男记者接话，"我们这种正规媒体可比不了。"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针一样深深扎进贺习心上。过去三个月，随着他和陈晗逸走得越来越近，剧组里这种议论就没断过。

　　最初只是背后议论，现在已经敢当面嘲讽了。
　　"各位，请安静！"导演拿着话筒走上舞台，"感谢大家这三个月来的辛勤工作..."
　　乏味的致辞环节开始了。
　　贺习趁机离开座位，躲到了大厅最后方的立柱旁。
　　从这里，他能看到全场，又不引人注目。演讲、颁奖、敬酒...流程一项项进行，他的胃开始隐隐作痛——太久没正经吃东西了。

　　舞台上，陈晗逸作为男主角发言。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声音低沉悦耳："...感谢每一位工作人员，是你们的专业让这个故事得以完整呈现。"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经过贺习所在的角落时，似乎停顿了一瞬。
　　那短暂的对视让贺习的心跳漏了一拍。
　　贺习下意识地往立柱后躲了躲。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被陈晗逸看见。可能是因为今天太憔悴，也可能是因为那些刺耳的闲话让他开始质疑自己与陈晗逸的交往是否真的纯粹。

　　发言结束，宾客开始自由社交。贺习正准备溜出去，一个浑厚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就是贺习？"
　　转身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端着香槟，显然易见喝了不少酒，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赵总好。"贺习认出了这位主要投资方，礼貌地问候。
　　"听说你拍的照片很得晗逸喜欢？"赵总抿了口酒，"年轻人有本事啊，能让陈晗逸这种挑剔的人都满意。"
　　贺习勉强笑了笑："陈老师对作品要求很高，我很荣幸..."
　　"行了行了，别装了。"赵总突然压低声音，笑的不怀好意，"我查过你，富二代是吧，放着亿万家产不要，跑来当个小摄影师？"他冷笑一声，"还是说，你另有所图？"
　　贺习的血液瞬间冻结，语气冷了下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晗逸这孩子实诚，容易被表象迷惑。"赵总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贺习的脸，"但我劝你适可而止，靠脸上位的小白脸我见多了。"
　　贺习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话说的毫无余地，既嘲讽了他自己，还顺便踩了一脚陈晗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赵总，我尊重您是前辈，但请不要侮辱我的专业。如果您对我的作品有意见，可以直接提。"
　　"作品？"赵总嗤笑一声，"谁在乎你那几张破照片？我投资的是电影，不是你这种小孩子的过家家。"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对峙，窃窃私语声四起。贺习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头顶，但他知道在这里发作只会让情况更糟。

　　"失陪了。"他冷笑一声，僵硬地转身，大步走向出口。
　　走廊上，冷空气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贺习靠在墙上，深呼吸几次，才压下那股想揍人的冲动。赵总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靠脸上位的小白脸"。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和陈晗逸的关系是这样的？
　　"贺习？"
　　陈晗逸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习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走廊尽头的消防指示灯，那点红光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晃动。
　　"赵总的话别往心里去，"陈晗逸已经快步走到他身边，"他喝多了，对谁都那样。"
　　贺习低头苦笑："只是喝多了？……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靠关系进来的小摄影师。"
　　"你知道不是这样。"陈晗逸皱眉，"你的作品..."
　　"我的作品再好，也抵不过一个'贺家小少爷'的头衔，不是吗？"贺习终于转头看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酸和不甘，"在所有人眼里，我只是个攀附你的富二代。"
　　陈晗逸沉默了片刻："你从没告诉我你家的事。"
　　"因为那不重要！"贺习声音提高了一些，又立即压低，"我不想被当成贺家的谁，我只是贺习，一个喜欢摄影的普通人。但你的人查我，投资方查我，所有人都..."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陈晗逸的手机响了起来。林姐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显然是在催他回去。
　　"抱歉，我激动了。你去吧，"贺习深吸一口气，疲惫地说，"主角不能缺席太久。"
　　陈晗逸犹豫了一下，眼神复杂："那……我们晚点再谈？"
　　贺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陈晗逸最终接起电话，转身走回宴会厅。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贺习没有回宴会厅，而是直接回了酒店房间。关上门，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手机不断震动，是剧组群里大家在发庆功宴的照片。他直接调成静音，任由屏幕一次次亮起又暗下，全身的疲惫这时才涌上来，眼皮变得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惊醒了他。贺习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表——12点52分。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开门后，贺习愣住了。
　　陈晗逸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和一个纸袋，西装外套已经脱掉，领带也松开了，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匆匆赶来的。

　　"生日快乐。"
　　陈晗逸看了眼腕表，轻轻呼出一口气，“很好，赶上了。”
　　贺习愣了三秒。

　　什么？什么生日快乐？
　　陈晗逸为什么会在这个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
　　他震惊之余眨了眨睡意朦胧的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入职资料。"陈晗逸晃了晃保温盒，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能让我进去吗？这东西有点重。"
　　贺习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侧身让他进门。陈晗逸把保温盒放在小桌上，打开盖子——里面，里面居然是一碗面，上面整齐地码着火腿、青菜和一个完美的荷包蛋。
　　"长寿面吗？"贺习惊讶地问，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做的，"陈晗逸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能没我妈做的好吃...她以前每年生日都会给我做。"
　　贺习的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他神情复杂的坐在陈晗逸对面，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面条有点坨了，汤也凉了，但味道意外地不错。
　　这份心意，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他感动。

　　"好吃吗？"陈晗逸问，眼神里带着罕见的期待。
　　"嗯。"贺习低头吃面，不敢抬头，怕对方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热气氤氲中，一阵酸意上涌，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连忙假装被热气熏到，抬手擦了擦。
　　陈晗逸又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还有这个。"
　　盒子里是一个精致的铁皮玩具——香港老式电车模型，漆成鲜亮的绿色，车顶有可活动的电线。
　　"这是...？"贺习轻轻拿起玩具，手指抚过上面的细节，那些精密的纹路在他指尖留下细微的触感。
　　"你小时候，在博客上写过最想要的生日礼物。"陈晗逸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回忆，"当时你母亲答应买给你，但..."
　　但她出了车祸，没能兑现承诺。贺习的心跳瞬间加速——陈晗逸怎么会知道这个？那个博客是他十二年前写的，早已废弃。

　　"林姐查得很彻底啊。"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自己的震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哽咽。
　　陈晗逸摇头："不是林姐。是我...看了你所有的社交账号。从ins到微博，甚至那个早已不用的博客。"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我想了解你。"
　　这句话如惊雷般劈在贺习心头，他放下玩具，不知该如何回应，嘴唇张张合合。陈晗逸的坦白让他胸口发烫，却又想起晚上赵总的话，两种情绪在体内拉扯。
　　"关于赵总..."陈晗逸似乎看出他的犹豫，"我会处理。你不该受到那种对待。"
　　"没关系的，他说得也没错，"贺习自嘲的笑笑，"我确实靠你的关系拿到了这个机会。"
　　"不，"陈晗逸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真诚，"我选择你是因为你的才华。如果是关系，大把资深摄影师排着队想合作。"

　　贺习低头搅动面条，突然没了胃口："但我们的关系...确实会影响别人的看法。"
　　"你在意吗？"
　　"我在意对你的影响。"贺习终于低声说出心中的顾虑，"你是影帝，是公众人物。而我只是..."
　　"贺习。"陈晗逸打断他，"看着我。"

　　贺习抬起头，对上那么一双如画的眸。陈晗逸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情绪。
　　"我快三十岁了，"陈晗逸缓缓说道，"在这个圈子里十多年，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的镜头...它让我看到真实的东西，这很珍贵。"
　　贺习心脏一紧，想说些什么，但陈晗逸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导演的电话，显然庆功宴后的私人聚会缺了男主角。
　　"我得走了。"陈晗逸起身，抱歉的笑笑，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面...还合口味吗？"
　　贺习点头："很好吃，谢谢。"

　　陈晗逸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又回头。
　　"生日快乐，贺习。"

　　门轻轻合上，房间里恢复了寂静。贺习看着那碗面坐了许久，又重新拿起那个电车模型，轻轻推动。小车的轮子转动顺畅，发出细小的咔嗒声。他想起那年，母亲还答应带他去坐真正的香港电车，却永远失约了。
　　那个未完成的承诺，一直是他心底的一个缺憾。
　　而现在，陈晗逸用一个玩具，温柔地填补了那个空缺。
　　手机震动，是陈晗逸发来的消息：「忘了说，保温盒明天还我就行。」

　　贺习看着这条平淡的信息，胸口泛起一阵暖意。他点开联系人列表，看着那个头像，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删删改改。最终，把"陈老师"的备注改成了"晗逸"。
　　简单的两个字，却代表着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转变。
　　包含了贺习小心翼翼的私心和勇气。

　　窗外，北京的夜空没有星星，但贺习觉得，这可能是他这些年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了。不是因为那碗面，也不是因为那个玩具，而是因为有人愿意去了解真实的他，记住他无意中提起的遗憾，并温柔地给予弥补。
　　这份心意，比任何礼物都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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