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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小灶
自那日在幽兰轩见识了楚太医的沉静通透与林司乐的清雅绝尘后,我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几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新的涟漪。原来这深宫之中,除了你死我活的倾轧,也真有这样一方天地,容得下纯粹的技艺与宁静的心灵。
只是,欣赏归欣赏,我那被避子汤伤了元气的身子,以及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空洞,却非琴音药石所能完全填补。口中时常寡淡,连容嫔娘娘精心调制的香囊,闻起来也似乎失了几分往日的怡人。
这日午后,我正恹恹地靠在窗边翻看一本杂记,上面绘着些民间小食,什么糖油果子、梅花糕、蟹壳黄烧饼……看得我越发觉得腹中空空,嘴里发苦。青黛见我神色,小心提议:“娘娘,御膳房今日供应的点心是茯苓糕和玫瑰酥,可要取些来?”
我摇了摇头,那些规制内的点心,精致是精致,却总少了点烟火气。“罢了,没什么胃口。”
正说着,容嫔掀帘进来,见我这般模样,叹了口气:“瞧瞧你这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身子还不爽利?”她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新绣的香囊递给我,“试试这个,里面添了陈皮、木香,最是开胃健脾的。”
我接过香囊,那清苦中带着微辛的香气果然让人精神一振,可食欲却并未因此而来。“多谢娘娘,只是……不知怎的,就是想吃点……不一样的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书上的画。
容嫔凑过来一看,失笑道:“原来是馋嘴了。这些市井小吃,宫里哪里寻得到?”她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西六宫那边,景阳宫的偏殿里,住着一位姜常在,她那人……性子有些独,不爱与人来往,却有个顶特别的爱好。”
“什么爱好?”我好奇地问。
“钻研厨艺。”容嫔压低了些声音,“她父亲原是江南有名的厨子,后来不知怎的捐了个小官。她自小耳濡目染,于庖厨之事极有天赋。入宫后不得宠,便干脆在自己院里弄了个小厨房,成日里研究各色菜肴点心,自得其乐。她做的东西,据说比御膳房的更有滋味,只是她等闲不与人分享,性子也倔,连薛贵妃那边的人都碰过钉子。”
竟有这样的人?我心中一动。一个不爱争宠,只爱钻研厨艺的妃嫔?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宫里,简直是个异数。
“娘娘认识她?”
容嫔摇摇头:“不算相熟,只在几年前一次宫宴上,尝过她献上的一道‘莲房鱼包’,确是别出心裁,鲜美异常。后来她便深居简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了。你若真想吃点新鲜的,或许……可以试着去结交一下?只是她那性子,能不能说上话,就看你的造化了。”
被容嫔这么一说,我心里的那点馋虫彻底被勾了起来。左右在宫中也是无事,去碰碰运气也好。
次日,我备了几匹颜色雅致的软烟罗,又让青黛带上一些容嫔之前赠我的、品质极佳的干茉莉花和桂花,借口请教女红花样,去了景阳宫。
景阳宫位置有些偏僻,宫人也少,显得格外冷清。通传之后,我在偏殿的明间里等了片刻,才见一位素衣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纤细,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容貌算不得顶美,却自有一股清冽之气。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绫裙,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浑身上下无一饰物。最特别的是她那双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不像一般妃嫔那般蓄着长甲、涂着蔻丹。
“婉贵人突然到访,不知有何指教?”她声音平淡,带着明显的疏离,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又落在我带来的礼物上,并无多少热络。
我起身行了平礼,笑道:“贸然打扰姜常在,实在唐突。听闻常在女红极佳,嫔妾近日想学做些香囊,特来请教,这些料子和香花,还望常在莫要嫌弃。”
姜常在神色依旧淡淡的:“贵人谬赞,嫔妾手艺粗陋,不敢指教。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嫔妾受之有愧。”竟是直接拒绝了。
我心中有些挫败,却也不愿轻易放弃。目光不经意瞥见窗外小院里一角,似乎垒着个小灶台,旁边还放着几个小陶罐。我灵机一动,叹了口气道:“不瞒常在,嫔妾今日前来,请教女红是假,实在是……口中寡淡,御膳房的膳食吃久了,总想念些家里的味道。听闻常在精于此道,才厚颜想来讨教一二,不知可否……借常在的小灶一用?”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失礼。姜常在果然愣住了,她仔细打量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绝,反而问道:“贵人想做什么?”
我心中一喜,有门!忙道:“方才来时,见宫道旁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想起在家时,母亲常会用石榴花做一种清甜的石榴露,不知常在可会?”
姜常在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那冰封般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石榴花……做饮子?”她喃喃了一句,随即看向我,“贵人随我来吧。”
她竟真的引我去了她那个小小的、堪称简陋的“厨房”。这里与宫殿的华美格格不入,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案板、各式各样的刀具、瓶瓶罐罐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
她取来新鲜的石榴花,动作熟练地摘下花瓣,清洗,又取出冰糖、蜂蜜等物。我在一旁看着,偶尔递个东西,间或问上一两句。她话不多,但涉及到食材处理、火候把控,却会简洁地解释几句。
当那粉红色的晶莹液体在锅中咕嘟咕嘟冒着甜香的气泡时,姜常在紧绷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她将煮好的石榴露滤出,晾凉,递给我一小碗。
我尝了一口,清甜微酸,带着独特的花香,瞬间唤醒了味蕾,竟比记忆中母亲做的还要醇美几分!“真好喝!”我由衷赞道,眼睛都亮了起来。
姜常在看着我毫不作伪的欣喜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贵人……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哦?常在想象中,我该是什么样?”我一边小口喝着石榴露,一边笑问。
“得蒙圣宠,家世显赫,想必是……目下无尘的。”她语气平淡。
我放下碗,笑了笑:“圣宠如镜花水月,家世更是双刃之剑。说到底,嫔妾也不过是这宫墙内,一个想要吃得顺心、活得稍微自在点的普通人罢了。”
姜常在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没有再说话,但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自那日后,我便时常去景阳宫偏殿“叨扰”。有时是带着新得的时鲜瓜果,有时是寻些宫外有趣的食谱与她探讨。我从不以位份压她,只以“食友”相称。姜常在,名唤姜墨染,性子虽冷,但触及她感兴趣的领域,便会多几分鲜活。她教我辨认各种食材的优劣,讲解不同烹饪手法的妙处,偶尔兴起,还会露一手她的绝活。
比如她会用最普通的豆腐,做出鲜美堪比肉羹的“文思豆腐羹”;会用荷叶包裹糯米、鸡丁,蒸出清香四溢的“荷香糯米鸡”;还会用糖和油,在那口小锅里神奇地拉出细如发丝、酥脆甜香的“龙须酥”。
我发现,她不仅擅长烹饪,更懂得如何利用食材的本味,甚至隐隐暗合养生之道。我旁敲侧击地提及自己近来身子虚弱,食欲不振,她便会不动声色地在菜肴里添些山药、红枣、枸杞之类温补的食材。
这份细心,让我心中温暖。容嫔得知我与姜墨染结交,起初有些意外,尝过我带回去的、姜墨染做的点心后,便也默许了。容嫔更是对姜墨染用来去除食材腥膻、增添风味的一些独特香料产生了兴趣。
这日,我在姜墨染的小厨房里,看她正准备一道“蟹酿橙”。她将肥美的蟹肉蟹黄剔出,与荸荠、蛋清等调料拌匀,小心翼翼地酿入挖空的橙子中,再盖上橙盖,上锅蒸制。
那橙香与蟹香混合的独特气息,引得人口舌生津。容嫔恰巧来永和宫寻我,被这香气引来景阳宫。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姜墨染行云流水的动作,鼻翼微动,清冷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用橙皮之清芬,中和蟹肉之寒腥,又以蒸汽锁住鲜味,构思巧妙。”容嫔难得主动开口品评。
姜墨染见到容嫔,依旧是不卑不亢地行礼,语气却比初见我时缓和许多:“容嫔娘娘慧眼。此法取自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嫔妾只是依样画葫芦。”
容嫔走近,目光落在姜墨染手边几个小瓷罐上:“你用的香料,似乎与御膳房不同?”
姜墨染点头,打开其中一个瓷罐,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这是嫔妾自己磨的姜粉,选用老姜,烘干后研磨,比寻常姜粉更辛辣去腥。”她又指向另一个罐子里的几粒黑色小果子,“这是荜拨,取其微麻,能吊出海鲜的鲜甜。”
容嫔听得认真,甚至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姜粉嗅了嗅:“香气醇厚,确是上品。我近日正在试制一种新的安神香,需一味能定魄安神、又可调和诸香的引子,不知姜常在可有建议?”
姜墨染沉吟道:“若论安神,檀香、沉香自是首选。但若要兼具调和之效,且气味不俗……或许可试试肉豆蔻?其气芬芳温和,能暖脾胃,亦有安神之效,只是用量需极谨慎。”
容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肉豆蔻……倒是未曾想过。多谢常在提点。”
我看着她们二人,一个清冷如兰,一个素净如菊,却因香与食这奇妙的纽带,有了共同的语言。姜墨染将她精心烹制的蟹酿橙分与我们,那橙皮的微苦清香完美地化解了蟹黄的腻,只余满口鲜甜,回味无穷。
容嫔细细品尝后,放下银匙,对姜墨染道:“你的手艺,埋没在此,可惜了。”
姜墨染神色平静:“嫔妾愚钝,唯此一好,能得一二知己品尝,便已足矣。”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景阳宫偏殿,仿佛成了我们几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这里有容嫔的冷香,有姜墨染的暖食,有我这个贪嘴的食客,还有那份在冰冷宫规下,悄然滋生的、基于共同喜好与理解的淡淡情谊。
回到永和宫,我摸着似乎圆润了一点的脸颊,对容嫔笑道:“娘娘,看来我这‘病’,需得姜常在的巧手来治才行。”
容嫔戳了戳我的额头,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不过……能寻个真正的喜好,交个可心的朋友,在这宫里,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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