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客栈经营日志

作者:浮云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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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安神茶


      陈秀才离开后,客栈陷入一种异样的寂静。

      那盘盐炒黄豆的焦香似乎也被这寂静冻结,沉甸甸地滞留在空气中,混合着从后院柴房门缝里渗出的、无形的压抑。

      卫铮没有再出来。整个下午,柴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但林溪知道他在里面。她能感觉到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气息,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没有去打扰,只是将前厅和厨房收拾得更加整洁,将阿磐送来的那袋黄豆仔细收好,又挑出一小部分继续泡着,准备明日尝试做点豆粥或别的。她的动作轻缓,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林溪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堂内铺开。她做了简单的晚饭——粟米粥和咸菜,又用一点脂油炒了盘野菜。饭菜做好,她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犹豫了一下,对着柴房方向轻声唤道:“卫铮,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久到林溪以为他或许从后院离开了,柴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

      卫铮走了出来。他换回了那身深蓝色的旧劲装,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沉默和冷硬,只是眼底的疲惫和血丝比午后更重,眼下的青黑也更深了些。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粥碗,默默地吃了起来。

      林溪在他对面坐下,也安静地进食。两人之间除了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再无其他。

      他吃得很快,但吃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停顿一下,眼神失焦片刻,仿佛神思被什么东西猛地拽走,然后又强迫自己拉回来,继续机械地吞咽。那碟咸菜他几乎没动。

      吃完饭,他放下碗筷,没有像往常那样帮忙收拾,只是低声说了句“我回房了”,便起身,再次走进了那间昏暗的柴房,关上了门。

      夜幕彻底降临。边关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迅疾而深沉,寒意随着黑暗一同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林溪闩好前后门,检查了窗户,给火盆添上最后几块耐烧的硬柴。火光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她没有立刻上楼。她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就着油灯,再次翻开母亲那本《边地食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目光却无法聚焦。她的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后院柴房方向的任何细微声响。

      起初,依旧是一片死寂。

      然后,约莫在子夜前后,那声音开始了。

      不是昨夜那种压抑的闷哼或急促的呼吸,而是一种更低沉、更破碎的,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碾压出来的、极其痛苦的呜咽。极其短促,刚一逸出就被死死咬住,化作牙齿剧烈摩擦的“咯咯”声。

      接着,是身体猛然撞击在木板或墙壁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绝望的、自毁般的力量。还有粗麻布料被死死攥紧、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仿佛是头骨抵着坚硬物事、无意识反复碾磨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所有这些声音都极其压抑,被限制在那方小小的柴房内,断断续续,时起时伏,却比任何嘶喊都更让人心悸。那是一个人在最深的梦魇中,与内心狰狞的鬼魅搏斗,却连放声嘶吼都不敢(或不能)的惨烈景象。

      林溪放下书卷,指尖冰凉。她站起身,在堂内无声地踱了两步。火光将她脸上担忧的神色映照得明灭不定。

      直接闯进去?不。那可能是最糟的选择。一个深陷战场创伤梦魇的军人,在被突然惊醒的瞬间,本能的反击可能是致命的。而且,那会彻底撕碎他竭力维持的、脆弱的尊严和外壳。

      放任不管?听着那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挣扎声,她做不到。

      她想起母亲笔记里的只言片语,想起小时候风寒惊悸时,母亲总会为她熬的一碗汤水。那汤水似乎有安神定悸的效果。母亲是否留下过相关的草药?

      她轻轻走进厨房,借着油灯的光芒,在母亲留下的那个旧药包和杂物筐里仔细翻找。药包里的药材大多寻常,且所剩无几。终于,在一个角落,她找到了一个用油纸单独包着的小包,上面有母亲娟秀的字迹:“枣仁、茯苓、合欢皮——宁神”。

      分量很少,每样只有一小撮,但足够了。

      林溪将这三样药材取出少许,又从橱柜里拿出两颗仅剩的红枣,去核。她没有生大火,只将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拨开,露出一点暗红的炭火,放上一个小陶罐,加了半罐清水,将药材和红枣放入,就这么用炭火的余温慢慢地煨着。

      火光微弱,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陶罐里的水渐渐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药材的清香混合着红枣的微甜,在寒冷的空气中一丝丝逸散开来,不同于炒豆的焦香,也不同于蜂蜜的甜腻,而是一种清苦中带着回甘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防止药材沉底粘锅。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柴房里的挣扎声时断时续,未曾停歇。

      终于,陶罐里的水熬成了浅浅一碗深琥珀色的汤汁,药香醇厚。林溪将汤汁滤出,倒入一个干净的粗陶碗里。热度透过碗壁传来,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

      她端起这碗枣仁茯苓安神茶,又拿起那盏小小的油灯,脚步极轻地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推开一条缝隙。

      寒风立刻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猛地一晃。她侧身出去,反手将门虚掩。

      院子里月光黯淡,只有积雪反射着一点点惨白的光。柴房像一头沉默的兽,匍匐在黑暗中,那痛苦的声响从里面传来,比在堂内听着更加清晰,也更加……触目惊心。

      林溪没有靠近柴房门。她走到柴房门口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半截埋入土中的旧石墩,或许是以前用来拴马的。

      她俯身,将手中那盏小小的油灯,轻轻、稳稳地放在了石墩上。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顽强地挺立着,散发出微弱却坚定不移的光芒,照亮了石墩周围一小圈地面,也映亮了斑驳的柴房门板。

      然后,她将手中那碗温热的安神茶,也轻轻放在了油灯的旁边。

      做完这些,她没有试图窥听,也没有出声呼唤。她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看着那盏灯和那碗茶在寒夜中氤氲出的、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暖意,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堂内,轻轻关上了门。

      回到堂中,火盆里的火光已弱。她没有再添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火盆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柴房里的声响,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举动而立刻停止。那压抑的呜咽和撞击又持续了一阵,才渐渐地、极其缓慢地低弱下去,化为一种深长的、带着颤音的喘息,最终,归于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静。

      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于午后的紧绷死寂,似乎多了一丝……精疲力竭后的松缓。

      林溪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院再未传来任何异响。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寒意和疲惫袭来。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吹熄了堂内的油灯,摸黑上了楼。

      躺在床上,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但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似乎隐约听到,从后院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瓷器与石墩碰触的细微声响。

      翌日清晨,林溪比往日醒得稍晚了些。她下楼时,天色已经大亮。

      堂内收拾得干净整齐,火盆里添了新柴,正燃着温暖的火苗。灶间传来烧水的声音。

      她推开通往后院的门。

      寒风清冽,阳光斜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那个旧石墩上,油灯已经不见了。原本放油灯和茶碗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只留下一圈被碗底焐化了积雪的浅浅湿痕。

      而柴房的门,虚掩着。

      林溪的目光在石墩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井台边。

      卫铮正站在那里,用冷水洗脸。冰水刺激下,他的脸颊和脖颈的皮肤微微发红。他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似乎比昨日清明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那层厚重的、仿佛冰封的阴郁似乎被凿开了一丝缝隙。他的目光快速地掠过林溪的脸,又落向她身后的石墩方向,旋即移开。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动作间,左肩似乎已活动自如。

      然后,他看向林溪,嘴唇动了动,声音比昨日更加干涩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多谢。”

      说完,他没等林溪回应,便转身走向柴房旁堆放木柴的地方,拿起斧头,开始劈砍昨日剩下的木柴。一下,又一下,动作稳健有力,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坚实而有节奏的声响。

      阳光照在他挺直的背脊和挥动的手臂上,蒸腾起淡淡的白汽。

      林溪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石墩上那圈浅浅的湿痕,又看了看干净整洁的堂屋和灶间燃起的炊烟。

      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极轻、极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然后,她转身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新一天的早饭。

      锅里的水正咕嘟作响,粟米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后院,劈柴声持续不断,沉稳而踏实,仿佛在一点点劈开昨夜的寒冰与梦魇,劈出属于这个清晨的、崭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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