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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记忆的闸门,总是在毫无防备时被冲开。
徐加站在酒店套房落地窗前。
几个小时前,林若音为维护陆延而奔波疲惫的身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被恨意浸透的心上,泛起一阵扭曲的酸涩与妒火。
他拿起外套,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斥着虚假暖意的空间。
司机沉默地将他送往目的地。
来到私人画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凝固后的沉静气息。
每一幅,都是她。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审视,落在其中一幅。
画中的林若音坐在他租来的画室里,低头调色,侧脸线条柔和,阳光透过窗户,在她鼻梁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他的思绪渐渐被拽回一切悲剧尚未启幕的纯白夏天。
***
八年前,夏末,国立艺术大学。
“若音!快看那边!新发现!”闺蜜沈雨晴夸张地拽着林若音的胳膊,兴奋地指向不远处的林荫道。
林若音正被一节枯燥的艺术史理论课折磨得昏昏欲睡,闻言懒懒地抬眼望去。
梧桐树影婆娑,光斑跳跃。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洗得发白牛仔裤的男生正靠在树旁,低头翻着一本厚重的素描本。他身姿挺拔,眉眼低垂,侧脸轮廓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利落。
“怎么样?帅吧!油画系的徐加!”沈雨晴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发现宝藏的雀跃,“听说性格酷酷的,好多女生追,但他眼里好像只有画板和素描本。”
林若音视线掠过那道倚在树下的身影,客观评价:“是挺帅。”随即,她唇角牵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不过,这种表面越禁欲的,私下可能玩得越花。手机里指不定同时跟多少个女生聊着呢。”
沈雨晴闻言,立刻不服气地反驳:“喂喂,林若音同学,你这叫张口就来!不能因为你见过的几个歪瓜裂枣,就把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棍子打死吧?”
林若音收回目光,不在意地说:“男的都一样。”
她这副油盐不进、对异性充满悲观论断的样子,彻底激起了沈雨晴的胜负欲。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带着几分挑衅挽住林若音的胳膊:“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男的是不是都一样。”沈雨晴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你先去接近他,然后我再出场,看他会不会动摇。”她顿了顿,眼神亮晶晶的,“要是他露了馅,就算你赢。要是他能经受住考验……嘿嘿,那就证明林大小姐你这次看走眼了。”
林若音立刻明白了沈雨晴的意图。
这赌约本身透着股幼稚,她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眼下这生活也确实乏味得很。
“听着有点无聊,”她语气懒懒的,但眼神里那点漫不经心渐渐收拢,“赌注是什么?”
“你赢了,我把我哥珍藏的那套绝版《罗德斯岛》插画原稿借出来给你赏鉴一个月。”
林若音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沈雨晴的哥哥是业内小有名气的收藏家,那套原稿她垂涎已久。
沈雨晴眼眸一转:“要是我赢了,你要把你爸刚从巴黎带回来的那条Vintage Chanel项链借我戴三个月。”
林若音沉吟片刻,终于开口:“成交。”
“痛快!”沈雨晴,“那就这么说定了!”
……
起初,徐加并未将那个频繁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女生放在心上。
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光线最佳,他习惯在那里用炭笔捕捉光影。不知从哪个下午开始,对面的座位总会被同一个女生占据。
他只在第一次抬眼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垂顺的黑发,专注低垂的侧脸,以及手边那本《杰奎琳·凯恩的珠宝线条》的精装封面。仅此而已。
直到第三次,他正专注于勾勒一幅人物肖像的眉骨阴影,一种微妙的被注视感让他从沉浸中抽离。他抬起眼,恰好捕捉到对面那道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她单手托着腮,那本摊开的《构成与结构》停留在某一页许久未翻,目光落在了他正在画的手上。
被他发现的那一刻,她的睫毛快速颤动了一下,先是条件反射地想要移开视线,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反而更加专注地打量起他握笔的手指,目光从他的指节缓缓移到手腕,最后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徐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再次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画纸。但笔尖的线条,似乎比平时多停顿了半秒。
在艺术楼后的湖边写生是他的固定习惯。那天,他正试图捕捉黄昏时分水面上最后一道跳跃的金光,却总觉得画面少了点什么,有些滞涩。
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如果把左侧芦苇的倒影处理得再虚化一些,用更冷的色调,或许能更好地反衬出光斑的暖与实。”
徐加笔尖一顿,回头。
林若音站在几步开外,暮色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并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的画面上,眼神纯粹。
他顺着她的建议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画面,堵塞的感觉豁然开朗。
“珠宝设计专业也学这些吗?”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一些。
她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带着点被质疑的小小不服气:“珠宝设计也是造型艺术。光影和结构,是共通的。”
说完,林若音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突然被点醒,微微睁大。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图书馆里,当她自以为隐蔽地观察他时,他同时也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抿了抿唇,强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弧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看得倒是仔细。”
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唇角,默默用画笔蘸取了更冷的蓝色,开始按照她建议的方向调整水面的倒影。
……
梧桐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徐加推开画材店的玻璃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熟悉的轻响。
“老板,我来取马斯黑。”他走到木质柜台前。
正在整理画刷的老板抬起头,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哎呀,徐同学,真不巧……”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口,“刚才那位同学也说要这个,直接拿走了最后一支……”
徐加顺着老板的视线转头,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看见林若音站在店外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那管他要的颜料。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隔着玻璃窗与他对视。没有躲闪,甚至微微扬起唇角,举起手中的颜料管,像是在展示战利品。
徐加推开那扇挂着铜铃的店门,走到她面前,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一周,”他开口,“图书馆,湖边,现在又是画材店。”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这位同学,请问你想要做什么?”
林若音眼神明亮而直接:“我想要问你,要不要和我交往?”
林若音的话让徐加怔了一瞬。随后,他声音平静:“不要。”
“为什么?”
“我们不熟。”
林若音没有露出挫败的表情,反而勾起唇角:“那就慢慢变熟。”
徐加微微蹙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僵硬,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像是在逃离……
从那天起,林若音依然频繁出现在他周围,但姿态彻底变了。不再是精心设计的偶遇,而是理直气壮地在场。
她会抱着书,径直走到他所在的图书馆长桌,在他旁边的空位坦然落座;会在他于湖边写生时,抱着一本《金工技法》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自然得仿佛日常。
徐加依旧沉默,但是当林若音安静地推过来一张写着专业疑问的纸条时,他会默默地在背面用铅笔写下简短的解答。
月底,校际设计沙龙。
那天,报告厅座无虚席。
当林若音作为珠宝设计系的代表上台时,徐加正坐在后排角落,膝上摊开着素描本。
他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地旁听,直到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
“在珠宝设计领域,我们常常面临一个抉择。是追逐市场定义的奢华,用最昂贵的宝石堆砌价值;还是回归艺术的本心,去捕捉那些无法被标价的美。”她稍作停顿,“我认为,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材质本身的价格标签,而在于设计能否赋予物件灵魂,能否在佩戴者的日常生活中,与光影、姿态、情感共鸣,讲述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这种由佩戴者参与完成的、动态的艺术生命,是任何商业估价都无法衡量的。”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纯粹:“这或许听起来很理想化。但如果连我们这些创作者,都放弃了去追寻和创造这种超越商业的价值,那艺术,终将沦为橱窗里明码标价的冰冷商品。”
台下响起了一些窃窃私语,有赞同,也有不以为然。
后排角落,徐加握着铅笔的手指顿住。他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台上那个自信从容的身影上。
沙龙在掌声中结束。人群涌向门口,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晦暗,雨幕连成一片。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屋檐下,声浪此起彼伏。
徐加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密集的雨线思考着回画室的路线。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视线不经意掠过人群。
林若音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望着雨幕微微蹙眉。
这个发现让徐加脚步一顿。
林若音望着眼前连绵的雨幕,轻轻叹了口气。正纠结的时候,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隔绝了斜飞的雨丝。
她疑惑地抬头,心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漏了一拍。
徐加撑着一把简单的黑色长柄伞,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伞面微微向她倾斜,他站在雨伞边缘,肩头很快氤氲开细小的雨痕。
“回宿舍吗?”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比平日低沉。
林若音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慌忙点头:“嗯。”
他示意她走进伞下。
林若音小心翼翼地挪步。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伞面。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在雨天的光线下格外清晰,握着伞柄的手指节修长。
“你今天的发言,”他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关于艺术价值不该被商业完全定义的部分。”
林若音心里咯噔一下。那些话是她为了演讲效果精心准备的论点,引用了几位大师的名言,包装在漂亮的修辞里。她甚至准备好接受“虚浮于现实,过于理想化”的评价,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些话带着学生气的天真。
“这个观点让我想起蒙德里安说过,真正的艺术家要把现实转化为纯粹的美学表达。你在试图找到商业和纯艺术之间的那个平衡点。”
林若音愣住了。
徐加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真的探讨意味。
林若音:“你不会觉得那些话太理想化了吗?”
“理想化?”徐加微微侧头看她,“艺术本来就是从理想里长出来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笃定:“如果连创作者自己都不相信存在超越价格的价值,那作品就永远只能是商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投向雨幕深处,“难点不在于坚持理想,而在于怎么让理想落地生根。这确实很难,但难不代表就不该去想。”
林若音怔怔地看着他。
雨渐渐小了,变成温柔的细雨。走到宿舍楼下时,林若音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
“谢谢你送我回来。”
徐加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道谢。他转身准备离开,林若音突然叫住他:“徐加。”
他停下脚步,侧身回望。
细雨飘洒在两人之间,她看着他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带着一丝试探,问:“现在,我们算熟了吗?”
她的问题直接依旧,却少了之前的莽撞,多了几分认真的期待。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最终说道:“也许,算吧。”
这个回答让林若音的心轻轻飘了起来。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那,你回去路上慢点。”她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徐加点了点头。
林若音心满意足地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上台阶。徐加撑着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细雨还在下,在路灯周围晕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他转身离开时,注意到积水的地面上映着两个人刚刚并肩走过的倒影,在雨滴落下的涟漪中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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