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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从向阳小学回来后,苏默总觉得自己心里揣着团温温的火。不再是初见时惊鸿一瞥的悸动,也不是广播声里的隐秘欢喜,而是林晚晴蹲在泥地上教孩子写字时,垂落的眼睫扫过他心尖的痒,是她掌心裹着孩童脏手时,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软。这股情感像浸了水的棉絮,在他胸腔里慢慢发胀,却找不到一个透气的出口。
他变得更沉默了。去图书馆时会提前十分钟到,把林晚晴常坐的靠窗位置擦干净——用自己洗得发白的手帕,擦完再悄悄退到角落;广播响起时,他会多站五分钟,等林晚晴从红楼出来,看着她裹紧围巾穿过白杨林,才肯往教室走;连收发室整理信件时,看到中文系的信封,都忍不住多摩挲两下,总盼着能有一封是她的,哪怕只是看看她的字迹。
南方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先是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卷着铺满小径,再是早晚的空气里浸着刺骨的湿冷,连宿舍窗玻璃上都凝起了细碎的冰花。苏默把姐姐织的粗毛线衣套在里面,外面再罩上蓝布衬衫,依旧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食堂的粥桶旁总排着长队,大家都想舀一碗热粥暖手,苏默却习惯买两个冷馒头揣在兜里,走到图书馆时刚好温乎。
那天傍晚从二食堂出来,他正低头踢着路上的梧桐果,鼻尖忽然落了点冰凉。抬头时,细碎的白絮正混着冷雨飘下来,像揉碎的棉絮被风卷着晃。“下雪了!”身后传来女生的惊呼,紧接着是宿舍方向涌来的喧闹——南方的雪向来金贵,连最嗜睡的男生都裹着棉猴跑了出来,伸着手接那转瞬即化的白。
苏默靠在食堂的青砖墙上,看着昏黄的路灯把雪花染成暖黄色。有人在雪地里追闹,雪球砸在树干上“噗”地散开;有人举着搪瓷缸接雪,说要冻成冰块加白糖吃,那是90年代学生最朴素的乐趣。他没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包带,目光却像有了自主意识,在攒动的人影里寻寻觅觅。
然后他看见了她。林晚晴和两个女生从女生宿舍楼跑出来,穿件米白色的棉衣,领口露出红色围巾的边角,那抹红在灰白的雪雾里,像株烧得旺的炭火。她没像旁人那样叫嚷,只是仰着脸站在雪里,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沫,像落了层细糖。风卷着雪落在她脸颊,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嘴角弯成个恬静的弧度,连呼吸都带着温柔的形状。
周遭的喧闹突然就远了。苏默眼里只剩下那个立在雪地里的身影,雪光映着她的侧脸,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他看见她伸手接住一片雪,看着雪在掌心融化成水,然后笑着把湿手凑到嘴边呵气。那一刻,他心里那团发胀的棉絮突然被烫了个洞,无数细碎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要把这一幕记下来,用他最熟悉的方式。
苏默几乎是跑着回了宿舍。楼道里空荡荡的,室友们都去操场赏雪了,只有他的书桌前亮着盏昏黄的台灯,灯绳上系着的玻璃坠子晃来晃去。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是磨得看不清图案的塑料皮,边角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那是他高考后用奖学金买的,藏着他所有的读书笔记和心事。
他翻到最新一页,纸页边缘还带着未裁齐的毛边。拧开那支磨秃笔尖的钢笔,墨汁是最便宜的蓝黑款,在纸上洇出淡淡的晕。窗外传来室友们的欢笑声,他却听不见,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笔尖悬了三秒,才重重落下:
“癸酉年冬,初雪。
雪落如絮,沾君睫为霜,覆君巾成玉。
君立庭中,仰首承雪,笑靥融冰,胜却春日十里。
尘世喧嚣皆为背景,唯君与雪,入我眼底,刻我心壁。
—— 默,于雪夜灯前。”
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雪落在松针上的轻响。写完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把笔记本的纸页都浸湿了一小块。他合上本子,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纸页的微凉和自己心脏的滚烫。原来文字真的能盛住情绪,那些说不出口的守望,那些藏在角落的欢喜,都能在笔尖找到归宿。可写完之后,又有新的空落——这些话,她永远不会看见。
三天后,文学社的读诗会贴出通知,用红粉笔写在硬纸板上:“主题:冬日的絮语,地点:302活动室,时间:周五晚七点”。苏默本想找借口推脱,却在通知末尾看到“林晚晴将分享席慕蓉诗作”,手指立刻攥紧了口袋里的笔记本。那阵子全校都在传席慕蓉,书店里《七里香》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女生们的笔记本里都抄着“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周五晚上,苏默提前十分钟到了活动室。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课桌,拼成个不规则的圈,桌上放着社员们带的搪瓷杯,里面泡着廉价的茉莉花茶,热气氤氲着在窗玻璃上结了层水雾。他选了个最靠门的角落,能看见所有人,又不会被人注意。帆布包里揣着那本旧笔记本,还有支新买的英雄牌钢笔——攒了三天的伙食费买的,笔帽上的镀银还闪着光。
人渐渐多起来,张师兄抱着台录音机进来,放起了苏芮的《牵手》,磁带有些卡壳,歌声断断续续的,却刚好衬得房间里暖融融的。林晚晴是和广播站的同学一起进来的,穿件红色的毛衣,是时下流行的蝙蝠袖款式,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她一进来,房间里的声音就低了些,几个男生悄悄挺直了腰板。
读诗会开始了。有人读海子的《面朝大海》,声音激昂得差点掀翻屋顶;有人读顾城的《一代人》,捏着嗓子模仿孩童腔,引得众人发笑;还有人读自己写的诗,讲冬日里食堂阿姨多给的半勺菜,朴实得让人眼眶发热。苏默没发言,只是把听到的好句子记在笔记本上,笔尖偶尔停顿,目光总会飘向林晚晴的方向。
轮到林晚晴时,房间里彻底静了下来。她没拿稿子,只是走到房间中央,微微侧对着窗户,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雪光映在她脸上,格外柔和。“今天我想读席慕蓉的《初相遇》,”她开口时,带着点刚喝过热茶的暖意,“第一次读就觉得,有些遇见,真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喜欢那样的梦,
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
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
所有被浪费的时光
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穿透力的风,穿过缭绕的茶雾,直直撞进苏默心里。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是娓娓道来,念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时,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雪,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事。苏默攥着钢笔的手突然收紧,冰凉的笔帽硌得掌心发疼,却让他格外清醒——他的初相遇,不就是这样吗?
是大一开学那天,他抱着书本撞进梧桐树下的阳光里,她弯腰帮他捡散落的《朦胧诗选》,指尖擦过他手背的凉;是清晨广播站的电流声里,她念出“致橡树”时,风吹动紫藤花的香;是图书馆第三排书架后,她蹙眉读《欧洲文学史》,光斑落在书页上的晃;是向阳小学的槐树下,她握着孩童的手,在泥地上写下“山”和“水”的暖。
这些被他藏在心底的碎片,被她的诗句一片片串联起来,拼成了完整的、滚烫的喜欢。他看着她站在灯光里的身影,毛衣的红色和窗外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画。录音机里的歌刚好唱到“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苏默突然觉得,那些藏在笔记本里的独白,那些写了又撕的草稿,都该有个真正的归宿。
他悄悄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信封——是中午在杂货铺买的,米黄色的牛皮纸,上面还印着细碎的梅花纹。手指摸着信封的纹路,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新钢笔,心脏跳得像要冲出喉咙。读诗会还在继续,有人在讨论席慕蓉的爱情观,有人在笑刚才男生的跑调,可苏默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林晚晴读诗的声音,和自己心里那声清晰的呐喊:写下来,寄给她。
散场时雪下得大了些,林晚晴正和同学讨论着诗里的意境,转身时差点撞到门框。苏默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下,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像触电般缩了回来。“谢谢你啊。”她笑着抬头,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雪光,亮得像星星。苏默张了张嘴,想说“我喜欢你的诗”,却只挤出个僵硬的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进雪里。
雪片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没回宿舍,而是走到图书馆旁的路灯下,从帆布包里拿出信封和钢笔。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雪落在纸上,瞬间融化成一小片湿痕。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信封上,一笔一划地写:中文系林晚晴收。
没有署名。他还没勇气写下自己的名字,却知道这封信里,要装下梧桐树下的初遇,广播站的晨光,图书馆的侧影,支教时的星光,还有这场初雪的温柔。这不是藏在笔记本里的独白,是他要递给她的,最真诚的心事。
雪还在下,苏默把信封揣进贴胸的口袋,那里有他的体温,能把雪水烘干,也能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焐得暖融融的。他知道,明天清晨六点半,他会像往常一样去听广播,然后在收发室开门时,把这封信悄悄投进邮箱。至于结局,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期待——或许,这封匿名的信,能让她知道,有个沉默的人,把她的所有模样,都藏在了心底最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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