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晨曦

　　朔风王座的冰崖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如同巨兽蛰伏的脊背。叶知临抬手，止住了玄岢即将脱口而出的劝阻，玄色战袍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旋即独自没入能见度极低的暴风雪中。
　　狼族祭祀那苍凉而诡异的骨笛声，在深不见底的冰渊间往复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只针脚细密的安魂香囊，眼前倏然浮现白阮阮为他系上穗子时，那缕垂落额前、泛着月华光泽的银发，心头掠过一丝短暂的温存。
　　厉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浓稠的冰雾中逐步显现。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冰面便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并非源于力量，而是他周身狂暴的能量已无法完美收敛。经脉如虬龙般在皮肤下凸起、扭动，肉眼可见地寸寸撕裂，又在他强横的生命力下勉强愈合，旋即再次崩开。浓浊的黑雾不断从这些可怕的伤口中溢出，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腐坏，将他原本魁梧的身形笼罩在一片不祥的、蠕动着的阴影里。冰蓝的竖瞳中，理性已所剩无几，只剩下野兽般的痛苦与疯狂。
　　"强破武极境的代价。"叶知临沉静地陈述，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对方肌肤上不断崩裂又勉强愈合的可怕痕迹。几乎是同时，他身后那对巨大的银白羽翼缓缓展开，每一片羽毛都流转着蓄势待发的寒芒。
　　当狼族少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张开血口，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猛扑而来时，叶知临深褐发丝间那几缕象征白隼异血的银白，骤然爆发出绚烂的虹色光晕，血脉苏醒带来的极致灼热，竟将周身狂暴的风雪瞬间蒸腾，形成一圈短暂的、云雾般的环带。
　　两道身影在冰原上空悍然对撞！
　　第一次冲击，便如陨星相击，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呈环形炸开，将方圆百丈的积雪瞬间清空，露出底下幽蓝如镜的万古冰层。冰层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力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
　　战斗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技巧的范畴，进入了最纯粹的力量与意志的碾压。
　　厉战的攻击毫无章法，被力量反噬和魔气侵蚀的痛苦，让他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的毁灭欲望。他每一次挥爪，都引动葬骨荒原积累万年的阴毒煞气，冰蓝色的爪风不仅撕裂空气，更将其中稀薄的水分瞬间冻结成无数细碎的冰晶，在他身后拖曳出久久不散的霜寒轨迹，仿佛连空间都被短暂地“冻伤”。
　　而叶知临，则像一道在狂风中依旧能精准找到缝隙穿梭的银色闪电。他的身法已臻化境，巨大的羽翼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调整，都能让他以毫厘之差避开最致命的扑击。羽翼边缘流转着金属般的冷冽寒光，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刃，每一次挥洒，都在空气中留下锐利的尖啸。
　　然而，他并未下死手。
　　羽刃总在即将触及对方心脉、咽喉等要害的瞬间，以一种精妙到令人惊叹的控制力，或偏转角度，只在厉战粗壮的手臂、肩胛上留下深可见骨、鲜血狂飙的血槽；或振翼格挡，利用巧劲将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爪风悍然卸向侧方的冰崖——一座冰峰的尖顶应声崩塌，激起漫天雪尘。
　　时间在一次次震耳欲聋的碰撞中流逝。
　　战况在某个惊险的交错瞬间陡生变故。
　　厉战似乎想发出胜利的嘶吼，张口却呕出大股粘稠得如同沥青的黑血。那血液离体即凝，并非冻结，而是汲取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与煞气，化作数道速度快到极致、幽蓝中透着污秽紫色的冰刺，轨迹刁钻狠辣，直取叶知临心脉要害！这分明已超越了武技范畴，带着某种腐蚀生命本源的歹毒。
　　叶知临旋身险险避开，目光触及那冰刺的轨迹与其中蕴含的、令他灵魂都感到刺痛的能量时，身形猛地一滞——
　　这分明与前世在常暗之地，那几乎夺去他性命、腐蚀他羽翼根源的腐毒攻击，如出一辙！
　　刹那间，前世的惨烈与今生的杀意，积压两世的执念轰然碰撞！灵魂深处仿佛有某种一直压抑着他的桎梏，应声碎裂。
　　“够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为之一静。
　　以他为中心，无形的领域豁然展开。不再是先前那般凌厉逼人的罡风，而是一种更为浩瀚、更为本质的威压，仿佛整片天空的意志加诸其身。他翠绿的眼眸深处，血色褪去，转而流淌着熔金般的璀璨光泽——那是力量本质提升后，自然流露的辉光。
　　厉战首当其冲，那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他浑身骨骼都在发出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碾为齑粉。他踉跄后退，冰蓝色的竖瞳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嘶声吼道：“你……你竟然临阵突破了？！”
　　“咔嚓——！”
　　叶知临的气息仍在无止境地攀升。
　　整座巍峨的冰峰在他无意识散发的威压下发出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山体上蔓延、炸开。他甚至无需刻意运劲，周身流转的力量便已让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光线在他身侧扭曲、折曲，仿佛他站立之处，空间本身都在哀鸣。
　　厉战僵在原地，冰蓝色的竖瞳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那扑面而来的威压不再是力量上的差距，而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连骨骼都在发出即将粉碎的哀鸣。
　　叶知临抬起了手。
　　他周身的能量——那新生的、带着一丝天地法则意味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凝聚。不再是罡风的锐啸，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开时的嗡鸣。一道炽白的光束自他掌心迸发，它过于纯粹，所过之处，连空间都被熨平，留下短暂的真空轨迹。它不像任何已知的术法或武技，更像是一道被具现化的“规则”——贯穿一切的规则。
　　厉战的瞳孔里，只来得及映出这道撕裂视野的纯白。
　　没有声音。因为声音追不上它的速度。
　　没有冲击。因为它所触及的一切，无论是飘落的雪，还是弥漫的魔气，都在瞬间归于最基础的粒子，无声湮灭。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
　　然而，就在那毁灭性的纯白即将吻上厉战胸膛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叶知临翠绿的眼眸中，法则般的冰冷光芒微微波动。
　　那贯穿一切的纯白光束，在触及狼族少主胸前破损皮甲的刹那，竟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
　　毁灭性的力量如潮水般倒卷，被一股更精妙、更宏大的意志强行约束、转化。炽白的光晕迅速变得柔和，化作一片温暖而磅礴的生机之光，如同极夜后的第一缕晨曦，轻轻包裹住厉战因力量反噬而彻底崩溃、如同断线木偶般坠落的身躯。
　　光晕托住了他，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渗透进他支离破碎的经脉，并非治愈，而是强行吊住了那最后一缕即将消散的生机。
　　巨大的银白羽翼随之舒展，带着那份刚刚晋升、圆融贯通的平和气息，稳稳承接住了这位顽强的对手。
　　银月祭司捧着象征狼族传承的祖传骨杖，快步上前，正欲开口，却看见那位刚刚展现出神明般力量的鹰族少主，正半跪于地，将掌心温和而坚定地贴在她兄长急剧起伏的心脉处，精纯的气劲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稳住了那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
　　临时架设的军帐内，炭盆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北境渗入骨髓的寒意。叶知临的指尖在沙盘上缓缓移动，精确地划过风语草原那丰茂的轮廓："望北川境内，三处已探明的精铁矿脉，鹰族愿分出两成开采权，予狼族自取。"话音落下，那枚代表着鹰族矿脉权限的玄铁令，被他轻轻放在了沙盘上象征葬骨荒原的枯骨图腾区域。这个举动，让原本因重伤而气息奄奄的厉战，猛地撑起了残破的身躯，冰蓝色的竖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风语草原，水草丰美，地域辽阔，足以容纳三万狼族迁徙定居，重建家园。"叶知临继续说道，他巨大的银白羽翼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于地面投出一片温暖而具有庇护感的阴影，"但作为交换，亦是共生之盟，狼族需担负起协防鹰族西北边境的责任，共御来自界隙荒原的威胁。"
　　一旁的银月，她的祭司袍因激动而微微窸窣作响，她清晰地看见，对方推过来的、绘制精细的地图上，在那片许诺给他们的草原与鹰族核心圣地之间，清晰地勾勒着一个古老而复杂的——共生符印。
　　"我知你为何而战。"叶知临的目光落在厉战因剧烈情绪而微微震颤的银发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厚重，"不是为了无谓的侵略与征服，而是为了让你的族人能活下去，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正如…万年之前，我那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先辈一样。"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厉战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冰蓝的竖瞳死死盯住叶知临的眼睛，在那片深邃的翠绿之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某种绝非伪装、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的痛楚与理解。
　　他……懂得。
　　就在这时，帐外一道灵动的传讯符光无视守卫，径直飞入，落入叶知临手中。符光带着灵狐族特有的印记与苏玉衡长老的一缕气息，他带着一丝战后疲惫的疑惑展开符纸，上面是云瑾儿跳脱的笔迹。
　　下一刻，朔风王座的万载冰雪仿佛瞬间倒灌入他的肺腑与血脉，冻结了他的呼吸。厉战清晰地看见，他捏着符纸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凝聚起锐利的罡风，瞬间将坚硬的铁木案角削断！那抹刚刚才以绝对力量平定北境的玄色身影，如同被触及了最不可碰触的逆鳞，猛地撕裂厚实的帐幕，化作一道惊鸿，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直掠南方而去！飘落的符纸缓缓旋落，上面稚气地画着一个狐族样式的喜帕，旁边还潦草地写着"阮阮姐今日大婚"的字样。
　　青桑原的合欢花开得正盛，粉色的绒花簈簌飘落，将灵狐族的营地染上旖旎的春色。最大的那顶帐篷外缀满了艳红绸缎，帐内，白阮阮端坐镜前，任由云瑾儿和侍女们为她妆点。
　　绯色嫁衣华美重工，金线绣出的并蒂莲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可穿着它的人，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云瑾儿正兴高采烈地将一支狐族风格的珠钗往她发间比划，白阮阮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别担心，阮阮姐，” 云瑾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狐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消息肯定送到了。我爹亲自用加急玉符传的信，算算时辰，除非叶少主路上耽搁，否则……”
　　她的话被窗外骤然暗淡的天光打断。
　　仿佛一片巨大的乌云瞬间遮蔽了晴空，帐篷内的光线猛地一沉。紧接着，是木材碎裂的刺耳巨响！一道玄色身影裹挟着北境凛冽的寒风与未散的硝烟味，如同撕裂画卷的墨痕，悍然撞破了精美的雕花窗棂，闯入这片刺目的红色海洋！
　　是叶知临。
　　他玄色战袍的下摆沾染着泥泞与未曾融化的晶莹冰碴，深褐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几缕银白异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翠绿的瞳孔在触及满堂喜庆的红色时，瞬间收缩成危险的竖线，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恐慌。他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惊愕的宾客、心虚缩脖的云瑾儿，最终，死死钉在了白阮阮身上——钉在了那件他看来无比刺眼、象征着彻底失去的绯色嫁衣上。
　　“等……”
　　白阮阮刚开口，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动作，手腕已被一只冰冷且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死死攫住。那力道极大，捏得她骨头发疼。
　　“跟我走。”
　　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沙哑。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甚至没多看这满堂宾客一眼，揽住她的腰，巨大的银白羽翼在身后豁然展开，带起的劲风瞬间吹熄了半数红烛，掀翻了摆满珍馐的案几，在一片杯盘碎裂声与惊叫声中，两人已化作一道流光，冲破窗栏，消失在青桑原的上空。
　　速度太快，快得白阮阮只能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脸埋在他颈间，感受那冰冷甲胄下传来的、如同擂鼓般失控的心跳。风中传来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朔风王座的冰雪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让她心头一紧的血腥气。他受伤了？这个念头让她瞬间忘记了被粗鲁带离的惊慌，只剩下满心的担忧与……失而复得的酸楚。
　　流光川水在夜色下宁静流淌，倒映着漫天细碎的星子。
　　双脚刚触及湿润的草地，他箍在她腰间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颤抖的唇擦过她颈间那枚他亲手所赠、由初生绒羽编织的护符，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声音里带着再也无法掩饰的、如同孩童般赤裸的绝望与恐慌，一遍又遍地重复：
　　“为什么……阮阮……是我做的不够好？是我回来晚了吗？”
　　那双曾执掌千军、挥斥方遒、稳定北境的手，此刻正以巨大的、几乎弄疼她的力道紧紧箍住她的腰身，然而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却又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极力的克制与恐惧，仿佛他紧紧抓住的，是悬崖边缘最后一根救命的、纤细的藤蔓。
　　白阮阮被他话语中那纯粹的痛苦彻底震撼，心底最后一丝因被突然掳走而产生的惊慌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心疼与怜惜。
　　她没有挣扎，反而踮起脚尖，用一个轻柔却无比坚定的吻，封住了他所有不安的、绝望的呓语。
　　她的双手坚定地覆上他紧绷的、青筋隐现的手背，纤细的手指带着安抚的力量，一根根穿过他的指缝，最终，紧紧地、牢牢地与他十指相扣。
　　这个回应，这个带着体温与信任的触碰，让叶知临浑身剧烈一震。
　　他眼底那翻涌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狂乱风暴，在她赤瞳那温柔、澄澈而坚定的注视下，如同被阳光穿透的乌云，渐渐平息、消散。那些碎裂的、黯淡的星光，一点点重新汇聚，最终焕发出新的、更为温润的光泽。
　　这时，云瑾儿火红的狐尾怯生生地从一棵合欢树后探了出来，声音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人家…人家还不是看你们俩磨磨蹭蹭的…"
　　紧随其后的玄岢刚扯开嗓子嚷出"少主！啥时候请兄弟们喝喜…" 那个"酒"字还没出口，就被眼疾手快的叶青岚一把捂住了嘴，毫不留情地拖着后衣领拽离了现场，只剩他那条有力的豹尾，在草地上划拉出几道不甘心的痕迹。
　　所有的喧嚣远去，河畔重归宁静。
　　叶知临微微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呼吸相闻，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与祈求：“嫁给我，好不好？”
　　他身后的羽翼，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无意识地向内收拢，将两人温柔地包裹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茧中。
　　她将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染着北境霜雪与淡淡血腥气的衣襟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
　　动作间，发髻上那支云瑾儿硬插上去的、属于狐族风格的珠钗，轻轻滑落，"叮咚"一声，在平静的河面上激起一圈小小的、荡漾开去的涟漪。
　　仿佛是一个信号，流光川两岸，万千盏承载着祈愿的河灯被逐次点亮，渐次升起，柔和的光晕将夜空点缀得如梦似幻。莹莹光辉映照着岸边紧密相拥的身影，与他将她完全笼罩、呈现出绝对守护姿态的宽大羽翼。叶知临收拢翅膀的姿态，小心翼翼，如同守护着一件失而复得、举世无双的珍宝，再不愿有任何一丝一毫分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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