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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恙情深
构陷风波的余威,如同一场无声的寒雨,浸透了苏清珩的四肢百骸。回到苏府当夜,那强撑许久的精神一旦松懈,潜伏在体内的病根便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反噬而来。
起初只是喉间干痒,额角隐隐作痛。苏清珩并未在意,只当是连日劳累、心绪不宁所致。他甚至强打着精神,安抚了受惊的弟弟苏清南,又陪着忧心忡忡的父亲苏菖用了些晚膳,席间还试图说些宽慰的话,尽管他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宽慰的人。
然而,夜半时分,病势骤然如山洪决堤。
先是刺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即便裹紧了锦被,依旧冷得牙关打颤。紧接着,高热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额角滚烫,双颊却诡异地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出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空旷的卧房内,这咳嗽声如同破败的风箱,一声响过一声,带着令人心惊的空洞回音。他蜷缩在床榻上,单薄的身躯因剧烈的痉挛而颤抖,指节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泛出青白色。喉头腥甜上涌,他侧过头,一抹刺目的鲜红便染上了素色的枕巾。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睡在隔壁的苏清南被这骇人的动静惊醒,赤着脚丫跑了进来,看到兄长咳血的模样,吓得小脸煞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苏菖闻声赶来,烛光下见到儿子如此情状,心头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他强自镇定,一边将幼子揽入怀中轻声安抚,一边厉声朝着门外嘶吼:“来人!快!快去请李大夫!快啊!”
沉寂的苏府瞬间被慌乱点燃,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灯笼被一盏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廊下急速移动,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惊惶不安的神情。
常年为苏清珩诊治的李大夫提着药箱,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拽着引了进来。他须发皆白,此刻脸上却无平日的从容,只有一片凝重的肃然。他示意苏菖屏退左右,只留他们二人在室内,连哭泣的苏清南也被嬷嬷强行抱走。
室内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声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李大夫坐在床前,三指搭上苏清珩滚烫而纤细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尽是骇然与难以置信。他又翻开苏清珩的眼睑查看,指下的脉搏紊乱急促,时有时无,竟是油尽灯枯之兆!
“苏大人!”李大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公子此番……是急怒攻心,忧思过甚,外邪趁机直中肺腑,引动了最根本的旧疾!这高烧来势汹汹,乃是体内阴阳二气彻底失衡、相互冲逆之象啊!”
苏菖急步上前,抓住李大夫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李大夫!您一定要救救珩儿!需要什么药材,哪怕是倾家荡产,苏某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大夫摇了摇头,脸上皱纹更深,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苏大人,非是药材金银的问题。公子这先天不足之症,根源在于……在于他体质特殊,阴阳本源俱弱,比常人更需小心翼翼、调和滋养。如今邪气入体,如同狂风席卷残烛,若不能及时引入一味至阳至纯的珍稀药材,强行稳住根本,吊住他这一口即将散去的元气,只怕……只怕熬不过今夜子时啊!”
他话语中的“体质特殊”和“阴阳本源俱弱”,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苏菖心上。他比谁都清楚这背后的含义。清珩出生时便因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兼具男女特征,接生的稳婆都吓得魂不附体,是夫人力排众议,以死相逼,才将此事死死瞒下,对外只宣称是先天体弱,需要精心将养。夫人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里满是哀求,要他发誓,无论如何要护住珩儿,护住这个秘密,让珩儿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可如今……
“至阳至纯的药材……是何物?宫中御药房,可能寻到?”苏菖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大夫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低声道:“寻常人参、灵芝,于公子此刻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可能虚不受补,加速……依老夫看,或许……唯有传说中的‘雪魄玉参’方有一线生机。此物生于极寒雪山之巅,于万丈冰崖吸收天地至寒之气,历经百年方能孕育成形,其内核却蕴含着一缕至阳至纯的精髓,最能调和阴阳,固本培元,对公子这等……特殊体质,或有逆天改命之奇效。”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只是,此物太过罕见,堪称稀世奇珍。宫中御药房……或许曾有过记载,但有无存货,实属未知。即便有,那也是皇室秘藏,非圣旨特许,岂是寻常臣子所能窥视?更何况,此刻宫门早已下钥,等到天明……只怕……” 后面的话,他不忍再说下去。
“雪魄玉参……”苏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嚼碎咽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意识已然模糊,只是痛苦地蹙紧眉头,唇边不断溢出压抑呻吟的儿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得及时扶住了桌角,才勉强站稳。
难道,他终究还是要辜负夫人的嘱托,保不住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了吗?
……
瑞王府,书房。
烛火通明,萧玦正对着北疆边境的详细舆图凝神思索,指尖在几个关隘要地缓缓移动。边境虽暂息干戈,但小股摩擦不断,军务繁杂,他常常处理至深夜。
一名身着黑衣、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亲卫,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单膝跪地,垂首禀报:
“王爷,苏府有异动。”
萧玦目光未离舆图,只是指尖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说。”
“约一个时辰前,苏府下人持苏大人名帖,连夜叩开了城南李济堂的大门,将那位常年为苏状元看诊的李大夫请入了府中,至今未出。属下靠近探查,苏府内灯火通明,隐约可闻压抑哭声及慌乱脚步声。安插在苏府外暗桩回报,综合各方迹象判断,似乎……是苏状元突发恶疾,情况危殆,已至病危之境。”
“病危?”萧玦霍然转身,烛光映照下,他深邃的眼眸中锐光一闪,眉心骤然拧紧,“前两日朝堂之上,虽咳得狼狈,气息不稳,也不过是旧疾模样,何至于突然病危?”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苏清珩被他扶住时,那纤细手臂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双清冽眼眸中强撑的倔强。
“具体情况尚未探明。但李大夫入府后,苏府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隐约听闻,李大夫曾言,需要一味极其珍稀的药材‘雪魄玉参’方能续命,但此物难求,以苏家之力,恐怕……回天乏术。”亲卫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只是陈述事实。
“雪魄玉参……”萧玦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眸中风云骤起,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记得此物!当年北疆大捷,父皇龙心大悦,曾于宫宴上提及内库新得一支雪魄玉参,乃番邦进贡的稀世奇珍,有调和阴阳、起死回生之效,被父皇珍若性命,藏于内库深处,等闲不予示人。
眼前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苏清珩的身影——金銮殿上咳得蜷缩在地的脆弱,被他扶住时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苍白脸上那双清澈又固执的眼眸……还有那日他离去时,靠在宫墙上剧烈咳嗽的单薄背影。一股莫名的、强烈的焦躁与一种近乎钝痛的揪心感,毫无预兆地狠狠撞上他的胸口,比之前得知他被构陷时更为汹涌,更为……难以忍受。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从他指缝中流失。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细想这股强烈情绪的由来,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备马!点一队亲卫,要最快的马!本王要即刻入宫!”萧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狂暴的决绝。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玄色绣金螭纹大氅,动作间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王爷,此刻宫门已下钥,若无陛下急召或兵部紧急军情,按律不得开启!强行闯宫,乃是大罪!”身旁的心腹副将急忙上前劝阻,脸上满是担忧。
“那就闯!”萧玦眸光一厉,如同出鞘的寒刃,周身瞬间迸发出沙场淬炼出的浓烈杀伐之气,惊得那副将下意识后退半步,“去取本王的金令!调王府最精锐的黑甲卫随行!再立刻传讯给我们在宫内尚药局和内侍省的眼线,不惜一切代价,给本王查清楚雪魄玉参的确切存放位置!快!”
“是!属下遵命!”感受到主子身上那不容违逆的意志,副将不敢再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夜色深沉如墨,星月无光。瑞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萧玦一马当先,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冲向皇城方向。他身后,数十名精锐黑甲亲卫沉默地紧随,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狂暴地敲击在寂静的御街石板路上,打破了帝都深夜的宁静,也惊起了无数暗处的窥探。
宫门紧闭,巨大的阴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守门的禁军侍卫长听得这雷鸣般的马蹄声,心中一惊,连忙带着一队士兵上前阻拦。
“宫禁重地,来人止步!”侍卫长高声喝道,手中长戟交叉,拦在宫门前。
萧玦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他高坐马背之上,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电,扫过拦路的禁军,声音冰冷如同数九寒冰:“开门!瑞王萧玦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即刻面圣!”
那侍卫长认得萧玦,更知他军权在握、圣眷正浓,但宫规森严,他不敢擅离职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行礼,语气为难:“王爷恕罪!宫规如山,已过酉时,无陛下手谕或兵部加急文书,末将实在不敢私自开启宫门!王爷若有要事,不若先行递牌子求见,待内侍通传……”
“混账!”萧玦耐心尽失,手中马鞭猛地凌空抽出,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凌厉的鞭风刮得那侍卫长脸颊生疼,吓得他连连后退,“耽误了本王救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滚开!开门!”
他身后的黑甲卫同时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碰撞发出沉闷而充满威慑力的铿锵之声,浓烈的煞气扑面而来,竟让这些久居京师的禁军感到一阵胆寒。侍卫长脸色煞白,看看眼前煞气腾腾的瑞王及其亲卫,又想想那铁一般的宫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深知这位爷的脾气,若是硬拦,恐怕今夜就要血溅宫门……权衡利弊之下,他终于一咬牙,挥手下令:“开……开宫门!放瑞王殿下入宫!”
沉重的宫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缝隙。萧玦看也不看那侍卫长,一夹马腹,率先冲入,黑甲卫紧随其后,如同一股黑色的铁流,涌入这帝国的心脏地带。他们的目标明确——直指皇帝寝宫所在的乾元殿方向。
他并非真的要硬闯寝宫惊扰圣驾,而是要造成足够的动静,将事情闹大,直接惊动内侍总管乃至皇帝本人,以最快速度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果然,还没到乾元殿,便见内侍总管高贤带着一群小内侍,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惊疑不定:“瑞王殿下!您这是……陛下已然安寝,您深夜率兵闯入内宫,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萧玦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并未理会高贤的质问,而是直接面向乾元殿的方向,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急迫,在寂静的宫苑中远远传开:
“儿臣萧玦,惊扰父皇圣安,罪该万死!然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太子太傅苏清珩突发恶疾,生命垂危,太医断言,非‘雪魄玉参’不能救治!苏清珩乃父皇亲点状元,国之栋梁,才华横溢,日前蒙冤受屈,刚得昭雪!儿臣不忍见其因小人构陷、忧愤交加而英年早逝,恳请父皇念其才华功绩,恩赐玉参,救他一命!”
他将“父皇亲点”、“国之栋梁”、“蒙冤受屈”、“英年早逝”这些词句咬得极重,既是陈述事实,更是要激起皇帝的惜才之心与些许愧疚之情。
乾元殿内一片沉寂,只有夜风吹拂宫灯的细微声响。跪在外面的萧玦,以及一旁躬身侍立的高贤等人,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威压。
良久,殿内终于传来皇帝略带疲惫和明显不悦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殿门传来,带着回音:“萧玦,你为了一个臣子,深夜闯宫,惊扰圣驾,视宫规如无物,可知该当何罪?”
萧玦抬起头,目光坚定,毫无惧色,声音依旧洪亮:“儿臣知罪!愿领受任何责罚!但苏清珩性命危在旦夕,救人如救火,儿臣身为皇子,不忍见忠良之后、国家英才就此陨落!恳请父皇,先赐药救人!一切罪责,儿臣一力承担!”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更是将“忠良之后”(苏菖为官清正)和“国家英才”的帽子扣了下来,让皇帝难以轻易拒绝。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皇帝显然在急速权衡。一支珍稀药材与一个刚刚证明清白、且才华横溢、颇具象征意义的年轻臣子,孰轻孰重?更重要的是,萧玦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种不顾一切的姿态,让他看到了这个儿子对那苏清珩超乎寻常的、甚至有些反常的在意。这背后,是否隐藏着其他心思?
最终,权衡的结果倾向于了救人。毕竟,一个活着的、可能为他所用的天才,比一支死物更有价值。而且,萧玦的“罪责”也可以稍后再论。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内侍总管高贤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描金锦盒,快步走了出来,来到萧玦面前,低声道:“王爷,陛下念在苏状元有功于社稷,且年轻可惜,特恩赐雪魄玉参一支。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王爷今夜行为,着实鲁莽,陛下震怒。罚王爷俸禄一年,禁足王府三日,静思己过,以示惩戒。王爷,接旨谢恩吧。”
萧玦看也未看那锦盒,直接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手中,那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丝滚烫。他叩首行礼,声音沉稳:“儿臣,领旨谢恩!父皇万岁!”
罚俸一年,禁足三日?在他看来,与手中这救命的药材相比,轻如鸿毛!
他不再多言,甚至来不及与高贤客套,起身再次利落上马,将锦盒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对着黑甲卫一挥手:“回苏府!”
马蹄声再次响起,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却是朝着宫外苏府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皇宫的重重宫门在他们身后次第关闭,将方才那场短暂的风暴隔绝在内。
赶到苏府时,门前依旧灯火通明,苏菖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时望向长街尽头。见到萧玦一行人去而复返,尤其是看到萧玦怀中那个明显是宫中之物的锦盒时,苏菖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他踉跄着扑上前,几乎要跪下去:“王爷!您……您真的求来了?”
萧玦翻身下马,将锦盒递出,言简意赅:“速给李大夫!”
苏菖双手颤抖地接过锦盒,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连声道谢都忘了说,转身就往府内冲去:“李大夫!药来了!药来了!”
萧玦并未立刻跟入,他站在苏府门前,微微平复了一下因疾驰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对身后的亲卫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安排人手在苏府四周加强警戒。然后,他才迈步踏入苏府。
李大夫拿到雪魄玉参,打开锦盒的瞬间,饶是他行医数十年,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玉参通体晶莹剔透,宛如冰雪雕琢,参须完整,隐隐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寒意与奇异的药香,果然是传说中的圣药!
他不敢怠慢,立刻取来玉刀,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一片,准备配药。然而,当他将玉参切片置于灯下仔细观察,又凑近闻了闻那药香后,脸上刚刚泛起的喜色却瞬间被一丝凝重取代。
“王爷,苏大人,”李大夫转过身,脸上带着为难之色,“有此雪魄玉参,公子性命确实多了一线生机。但是……玉参药性至阳至猛,霸道无匹!公子如今身体虚极,本源枯竭,如同干涸的土地,若骤然注入此等猛药,非但不能吸收,反而可能如同烈火烧灼枯草,直接损伤心脉,加速……届时,恐怕神仙难救啊!”
“什么?!”苏菖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惨白。
萧玦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大夫:“那当如何?”
李大夫沉吟道:“需得以一味至阴至寒之物为辅,作为药引,中和玉参的霸道药性,使其药力得以缓慢释放,温和滋养,方能尽全功,真正起到调和阴阳、固本培元之效。这至阴之物……最好便是生长于极北雪山顶峰、千年寒潭之中的‘寒潭玉莲’所凝结的莲露!以其至阴之性,调和玉参至阳之烈,阴阳相济,方为万全之策!”
“寒潭玉莲莲露?”萧玦眼神一凛,“在何处可寻?”
“据古籍记载,以及一些采药人的口耳相传,应在此去向北八百里外的苍茫雪山绝顶之上。那里有一处天地生成的奇异寒潭,终年冰封,唯潭心不冻,方能孕育出这等玉莲。只是……”李大夫面露难色,“那里山势险峻,猿猴难攀,气候酷寒,瞬息万变,更有凶猛的雪豹、冰熊等异兽盘踞,极其危险!历来前去采药之人,十去九不归啊!”
“知道了。”萧玦打断他,脸上没有任何犹豫或畏惧之色,仿佛那传说中的险地不过是自家后花园。他转身,目光扫过身后跟随他闯入皇宫、此刻依旧肃立待命的黑甲卫,沉声道:“赵莽,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二十人,携带攀山工具、御寒衣物、弓弩兵器,备足三日干粮和清水,即刻随本王出发,前往苍茫雪山,取寒潭玉莲露!”
被点名的副将赵莽,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汉子,闻言大惊:“王爷!您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此奇险?让末将带兄弟们前去,必定将莲露取回!”
“少废话!”萧玦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本王亲自去,方能最快找到、最快取回!你当那是游山玩水吗?多耽搁一刻,他就多一分危险!苏府这边,给本王守好了!在他醒来之前,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惊扰,尤其是东宫那边的人!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末将……遵命!”赵莽见主子心意已决,深知再多言无益,只能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萧玦则对苏菖道:“苏大人,府中一切,拜托了。稳住他的情况,等本王回来。” 他甚至没有提及自己刚刚被罚的“禁足”,此刻,没有什么比拿到莲露更重要。
苏菖早已是老泪纵横,对着萧玦深深一揖到地:“王爷大恩!苏家没齿难忘!”
萧玦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苏府。亲卫已经牵来了新的、耐力更好的战马,以及准备好的行装。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烛火摇曳、被浓郁药味笼罩的房间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的脆弱身影。
“撑住。”他在心中默念,眸光深沉如夜,“等本王回来。”
随即,他猛地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带着一队精锐的人马,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毫不犹豫地刺破沉沉的夜幕,向着北方,那未知而险峻的苍茫雪山,疾驰而去!寒风卷起他的大氅,猎猎作响,背影决绝而坚定。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对留守苏府的所有人而言,是无比煎熬的等待。
李大夫先用极小剂量的雪魄玉参,辅以其他几味温和的药材,熬成汤汁,小心翼翼地喂苏清珩服下。这珍贵的参片果然效力非凡,竟真的强行吊住了他那一口即将散去的心脉元气,那骇人的、持续不退的高热也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反复,人更是深度昏迷,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偶尔会发出一些模糊的呓语,时而低唤着“爹……”、“小南……”,时而又像是在梦中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眉头紧锁,无意识地摇着头,唇间溢出破碎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咳嗽,哪怕是在昏迷中,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动着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看得守在一旁的苏菖心如刀割。
苏菖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握着儿子冰凉的手,一遍遍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额角的虚汗。不过两日功夫,他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边甚至隐约可见新添的华发。苏清南则被嬷嬷和丫鬟紧紧看管在偏院,不让他靠近主屋,生怕过了病气。小孩只能扒着院门的缝隙,远远望着哥哥房间透出的灯光,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声响,偷偷地抹着眼泪,小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无助。
而在这度日如年的两天里,瑞王府的亲兵,则在赵莽的指挥下,将苏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他们分成三班,日夜不停地巡逻,明哨暗桩遍布苏府周围各个角落。每隔几个时辰,便有负责联络的轻骑从王府或城外赶来,或送来一些瑞王府珍藏的、用于吊命的辅助药材,或只是静静地询问苏公子的病情是否有变,得到答复后,又立刻转身,策马扬鞭,将最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远在雪山的主子。
他们的存在,像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一切外界的纷扰、刺探,甚至是某些可能不怀好意的“关切”,都牢牢地隔绝在苏府之外。就连太子萧煜派来探病的内侍,也被他们以“苏状元需要绝对静养,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为由,客气而强硬地挡了回去。
直到第三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时,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些踉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打破了苏府门前的死寂。
所有守卫的亲兵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但当他们看清来者时,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风尘仆仆、浑身笼罩在一层混合着泥泞、冰屑和暗红血痂之中的萧玦,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煞神,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他原本玄色的劲装早已被刮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渍,脸上、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划伤和冻疮,唇边干裂出血口子,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烈的、近乎油尽灯枯的疲惫感。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他手中,稳稳地捧着一个用厚厚棉布和皮毛包裹着的白玉小瓶,瓶壁之上,甚至还在不断地向外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森森寒氣,瓶身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透过半透明的瓶壁,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着小半瓶晶莹剔透、宛如液态水晶般的液体——正是那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取回的寒潭玉莲露!
他甚至来不及下马,只是用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朝着门内嘶吼:“李大夫……药引……取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形在马背上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下来。旁边的亲兵见状,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下马。
萧玦脚一沾地,便推开搀扶他的亲兵,踉跄着,却步伐坚定地捧着那玉瓶,径直闯入内室,甚至顾不上换下这一身狼狈不堪、散发着血腥与寒气和绝望气息的行装。
内室里,李大夫和苏菖见到萧玦这般模样,都是大吃一惊。但萧玦根本不给他们询问或道谢的机会,直接将那凝结着寒霜的白玉瓶塞到李大夫手中,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救人!”
李大夫接过玉瓶,触手冰寒刺骨,他知道此物定然不假,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着手准备。他小心地取出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极致寒意的莲露,又切下比之前更薄一片的雪魄玉参,辅以其他几味温和的药材,放入药盅,亲自在一旁的小炉上煎熬。
房间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药香,既有雪魄玉参的清冽,又夹杂着寒潭玉莲露的极致阴寒,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当那融合了至阳与至阴之力的深褐色药汁被小心翼翼喂入苏清珩口中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室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奇迹发生了。
苏清珩那持续不退、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骇人高热,竟真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他原本急促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起来。虽然人依旧深度昏迷,脸色苍白得透明,但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微微舒展开来,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之色,明显减轻了许多。
李大夫再次上前诊脉,良久,他长长地、由衷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对着眼巴巴望着的苏菖和强撑着站立、目光死死锁在床榻上的萧玦,露出了三天来第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苏大人,王爷!公子……公子的脉象终于平稳下来了!阴阳冲逆之象已被遏制,那股涣散的元气也被强行稳固住了!高热已退,最危险的关头……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好生用药调理,慢慢恢复元气即可。性命……无忧矣!”
“太好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苏菖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对着萧玦就要跪拜下去,“王爷!您是珩儿的再生父母!苏家……”
萧玦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苏菖的手臂,阻止了他下跪。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至,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强撑着,声音沙哑低沉:
“苏大人不必如此,人没事就好。”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清珩脸上,那沉睡的容颜虽然依旧脆弱,却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让他好好休息。”
说完这句,他仿佛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一直强提着的精气神瞬间泄去。他拒绝了苏菖立刻为他安排客房休息和请大夫诊治的好意,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需要静一静。
他拖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到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那里有一张花梨木靠背椅。他几乎是跌坐进去,沉重的身躯让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玄色的大氅沾满了污渍和凝固的血迹,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他靠在椅背里,闭上双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松懈。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着珍宝的远古战神。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衬得他此刻的模样,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逼人,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与……柔和?
期间,副将赵莽曾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汇报了一些军中事务,以及探查到的、关于太子那边对此事的一些反应。萧玦只是闭着眼,简短地吩咐了几句,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倦意,但思路依旧清晰。自始至终,他的姿势都没有太大变化,仿佛扎根在了那张椅子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苏清珩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床榻上的苏清珩似乎是在梦中感到了寒意,无意识地轻轻瑟缩了一下,原本盖得好好的锦被,滑落了一角,露出了单薄的肩头。
几乎是同一瞬间,原本闭目养神的萧玦猛地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床榻。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他几步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在床榻旁投下一片阴影。
他低下头,看着苏清珩露在空气中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肩膀,那纤细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伸出手,动作却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生疏和……小心翼翼,与他平日雷厉风行、大开大合的风格截然不同。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肌肤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仿佛被那过于脆弱的触感所震慑,随即,他才用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拉上,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不会再有寒气侵入。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床前昏暗的光线,静静地凝视了苏清珩片刻。昏睡中的人无知无觉,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淡白,却比之前高烧时的诡异潮红顺眼了许多。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防备与倔强,只剩下全然的、惹人怜惜的脆弱。
萧玦的目光深沉难辨,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仍未完全散去的余悸,有确认他无恙后的心安,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陌生的柔软。他看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那张椅子上,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轻柔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然而,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他就这样,在这张并不舒适的椅子上,守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天光渐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苏清珩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意识如同潮水般缓缓回归,带来的是浑身如同被巨石碾过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喉咙干渴得如同着火,但那股灼烧肺腑、令人窒息的高热,却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他……还活着?
“珩儿!你醒了!” 守了一夜、几乎未曾合眼的苏菖第一个发现他醒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立刻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想要撑起的上半身。
“哥哥!” 被允许进入房间的苏清南也立刻扑了过来,小手紧紧抓住哥哥微凉的手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吓死小南了!你睡了好久好久!”
苏清珩虚弱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目光还有些涣散。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剧痛,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气音。
苏菖连忙端过一直温着的参茶,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下。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也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爹……小南……”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虚弱,“我……我睡了多久?”
“三天!整整三天了!” 苏菖老泪纵横,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吓死为父了!这次真是……真是多亏了瑞王殿下啊!若不是瑞王殿下,你……你恐怕就……”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瑞王?” 苏清珩一怔,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那张强势、冷硬、带着戏谑与不耐的面孔。怎么会是他?
“是啊!哥哥!” 苏清南抢着说道,小脸上满是后怕,却又带着一种纯然的崇拜,“是那个很凶但是很厉害的王爷救了你!他晚上闯进宫去给你找药,还被皇帝爷爷罚了呢!然后他又带着兵,骑了好——快好——快的马,去了好远好远、好冷好冷的山上,听说还打了好可怕的大怪兽,才拿到另一个药引子!他昨天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破烂烂的,手上、脸上还有血呢!他……他还在你床边坐了一晚上!”
孩童的话语简单、直白,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接二连三地、狠狠地砸在苏清珩原本对萧玦充满戒备、疏离与复杂观感的心湖之上,激起了滔天巨浪,将他所有的预设和认知都冲击得七零八落。
闯宫求药?被皇帝责罚?亲自带兵远赴险地,与猛兽搏斗,一身伤痕?还有……守护一夜?
这……这每一桩、每一件,都与他认知中的那个瑞王萧玦截然不同!那个嚣张跋扈、视他如草芥、言语间充满轻蔑与逗弄的二皇子,怎么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困惑与震惊。
苏菖看着儿子茫然的眼神,沉重而又带着无尽感慨地点了点头,证实了幼子的话。他将萧玦如何不顾宫规、强行闯宫求取雪魄玉参,如何被罚俸禁足,又如何毫不犹豫地亲自率领亲卫前往苍茫雪山,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下取得寒潭玉莲露的经过,尽可能简略却又清晰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夸张,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事实,都足以让苏清珩心神剧震。
“……殿下他,因军中尚有急务待处,天刚蒙蒙亮时,便已离开。他临走前再三嘱咐,让你务必安心静养,一切以身体为重。” 苏菖最后补充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丝同样复杂的、对这位王爷行为动机的揣测。
苏清珩彻底沉默了。
他躺在柔软而温暖的锦被之中,身体依旧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隐隐的抽痛。但此刻,更让他无法平静的,是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那个他一度视为最大危险、竭力想要避开、甚至内心深处带着几分畏惧的男人,却在他生命垂危、药石罔效的绝境之中,展现出了如此不计代价、不顾自身、甚至堪称疯狂的……守护。
厌恶吗?似乎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在那沉重的、以命相搏的恩情面前,过往那些小小的冒犯与不快,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感激吗?是的,这份救命之恩,重如山岳,他苏清珩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但更多的,是一种混乱的、不知所措的、前所未有的动容与……迷茫。萧玦对他,究竟是何意?真的如他之前所说,仅仅是不想看到一个“有点意思的聪明人”轻易折损?还是……这其中夹杂了其他的、他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敢去深想的意图?
可若仅仅是为了招揽人才或者别有所图,以他瑞王之尊,何必做到如此地步?何必亲身犯险,将自己置于那般危险的境地?甚至……甘受宫规处罚?
内心那堵由理智、戒备、过往不堪回忆以及对外界伤害的恐惧,共同筑起的坚硬冰墙,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如山火般的行动,冲击得摇摇欲坠,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第一道深刻而清晰的裂痕。冰层之下,某种被强行压抑的、陌生的、带着一丝惶恐与不安的暖流,正悄然滋生、蔓延。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萧玦那双倨傲冷漠、带着审视与戏谑的眸子,而是他可能带着一身风霜与伤痕,沉默地、固执地坐在自己床前守夜的模样;是他小心翼翼为自己掖好被角时,那笨拙却又轻柔的动作……
萧玦……瑞王殿下……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此刻,已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正由军医重新处理手臂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爪痕的萧玦,听着属下关于苏清珩已苏醒、情况稳定的回报,一直紧绷冷硬、如同覆盖着寒冰的面部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紧抿的唇角也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一分。
他挥退了军医,独自走到书房的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与街巷,精准地落在了那座此刻定然弥漫着药香与劫后余生庆幸的苏府方向,眸光深沉难辨,如同笼罩着晨雾的深海。
经过这一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与守护,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无论是于那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内心坚冰初融的病弱美人,还是于他这个习惯了杀伐决断、却第一次为一个人如此不计代价、心绪不宁的强势皇子。
那抹苍白、脆弱、却又固执坚韧的身影,在他心中,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点意思”的猎物,或是一把可能有用的“刀”,而是烙印上了更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和定义的痕迹。
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缠绕得愈发紧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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