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巴黎告别，与你重逢

　　那通未接来电，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许念勉强维持的平静。恐慌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这个城市太小了，小到无处不在地充满了回忆的倒刺；这个城市又太大了，大到让她觉得无论躲在哪里，都无所遁形。

　　她需要离开。立刻，马上。不是逃回巴黎那个过于漫长的“疗伤地”，而是一个全新的、中性的、能让她短暂呼吸的“无人区”。

　　鼠标在屏幕上滑动，目的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香港。一座永远在流动的城，足够喧嚣，也足够淹没一个陌生人所有的沉默。她迅速订下了第二天清早的机票，动作快得仿佛稍一犹豫，就会被那本遗落的画册和它代表的一切重新拖回深渊。

　　次日，香港，弥敦道。

　　湿热的风裹挟着茶餐厅的香气、车辆的尾气以及鼎沸的人潮声浪，扑面而来。许念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霓虹灯牌开始初显媚态的傍晚街头，像一个被投入巨大漩涡的微粒。

　　周围是急促的粤语对话，碎片般钻进耳朵。
　　“唔该，借借。”（麻烦，借过。）
　　“今日啲货到咗未？”（今天的货到了没？）
　　“收工去边度食饭啊？”（下班去哪儿吃饭？）

　　这些陌生的、与她毫无关联的音节和话题，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她与那个充满林熹、充满痛苦过往的世界暂时隔开。她贪婪地呼吸着这口“陌生”的空气，试图让这巨大的喧嚣填满内心的空洞。

　　她入住了一间看得见拥挤街景的酒店，房间狭小，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局促。放下行李，她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随着人潮移动。路过一家闪着暖光的糖水铺，她停下脚步。

　　“一碗杏仁茶，唔该。”（一碗杏仁茶，谢谢。）

　　她生涩地模仿着刚刚听到的语调。年迈的店主笑眯眯地递过温热的瓷碗，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句：“慢慢饮，好润的。”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客套，却让许念眼眶微热。在这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一句来自陌生人的、与过去毫无瓜葛的微小善意，竟然成了她唯一的浮木。

　　她坐在临街的小桌前，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方向，只有她，像一个被放逐的游魂，目的地不明，归途已断。

　　林熹现在在做什么？她看到那本画册了吗？她会怎么想？那些问题像水底的暗礁，稍不留意，就会让她沉溺。她猛地喝下一口温热的杏仁茶，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四肢百骸的冰凉。

　　她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的来电。一种可耻的、混合着失落与庆幸的情绪萦绕着她。她怕林熹的再次联系，又隐隐期待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就在这时，街头转角处，一个卖唱的女孩弹着吉他，用清冽的嗓音唱着一首粤语老歌：

　　“流水像清得没带半颗沙，前身被搁在上游风化…
　　但那天经过那条堤坝，斜阳又返照闪一下，遇上一朵落花…”

　　（歌词出自王菲《落花流水》，此处引用以烘托意境）

　　旋律哀而不伤，歌词仿佛带着某种命运的隐喻。流水，落花，相遇，别离。许念怔怔地听着，感觉那歌词一句句，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与林熹，何尝不是流水与落花？一个看似清澈向前，一个身不由己飘零。那场重逢的“斜阳返照”，短暂地闪了一下，却照见了彼此身上更深的刻痕。

　　女孩唱完了，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许念默默放下一些零钱，转身汇入人流。夜色中的香港，霓虹更加璀璨，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幻梦。

　　她走到尖沙咀的滨海长廊，对岸是闻名世界的维多利亚港夜景，摩天大楼上演着绚烂的光影交响。如此繁华，如此盛大，却依旧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来自三年前巴黎、乃至更早岁月的寒凉。

　　她倚着栏杆，咸涩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来这里，是为了放松，为了逃离。可此刻她明白，只要那份沉重的过去还在心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她都只是在不同的风景里，重复着同样的流浪。

　　“念念，你的世界里可以下雨，可以刮风…”
　　林熹当年的话语，伴着维港的海风，依稀在耳边响起。

　　许念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她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而此刻，这场雨，下在了香港的夜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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